游在民俗里的鱼


藏区的鱼,游在几千年的民俗里

无论江河,无论湖泊,里面的水

或缓,或急,或清,或浑,都具有

超然的神性,将短暂的生命变成永恒

将苦难的灵魂送往逍遥和自在,蓝天

是往上流的水汇聚而成,白云是鱼的

呼吸,鱼的活法,就是慈悲高原的活法

可以游到佛的眼眸里,可以游到扎西和

卓玛的歌声里,可以游到时光的血液里

不需要顾虑误食美丽的诱饵,不需要

顾虑落入紧密的大网,民俗里,没有

杀戮,没有死亡的气味,只有善良的

体温和丽影,只有轮回或升天的正道

鱼游去的方向,便是人类最后的归宿



圣地西藏


从俗尘走进西藏,得用高山之剑,砍掉

生命的累赘部分,得用长河之弓,射穿

心灵的黑暗部分,圣地容不下沉重,容不下

欺名盗世,容不下私心杂念,容不下妖魔

以及妖魔的同伙,西藏的每一寸土地,都是

干干净净的,云朵是用一种纯粹的蓝淘洗过

白得让俗气的目光感到刺痛,湖泊如明镜

照出人面与兽心,照出孽缘与善缘,照出

真爱与虚情,照出是狼披着羊皮,还是

羊披着狼皮,裸露的山体和石头,虔诚地

接受阳光的度化,矗立于天空之上的雪峰

是它们追崇和膜拜的对象,格桑花开在

琴弦,轻轻地一弹,艳丽和芳香就落满

山坡,落满高原的脸颊,牦牛和羊群

随性游走,栅栏是多余的,牧鞭是多余的

从一个日子到另一个日子,从一个季节

到另一个季节,从一曲歌谣到另一曲歌谣

啃吃青草、露珠、彩虹、月光、欢乐等

肥壮无比,树木向上的过程,从不张扬

不被风左右,不以山托高身份,根扎在

经文,枝叶顺着佛身行走,干枯后

转世为一串佛珠,不沾染丝毫的腐朽,经幡

飘在信仰的高地,飘在血脉的源头,飘多久

扎西德勒就有多久,有多密集,扎西德勒

就有多密集,在西藏,无论从哪个角度

都看不到活着的苦,看不到死后的悲

活着时,有佛光可以取暖和驱灾,死后

灵魂会被秃鹫,或流水,带入天国的极乐



盐白,盐红


              1

千年时光在澜沧江畔,依旧咸咸的

咸有两种,一种是白的,另一种是红的

这也是盐井骨头和血液的颜色,马帮到哪里

哪里就开满梨花,或桃花,生活的

里里外外,都是咸咸的,寡淡的舌头上

驻守着数以万计的盐的兵马,逼退

从喉咙入侵的荒凉和消瘦,高原直闯天空

无所畏惧,而往往会屈服于一粒小小的盐


              2

澜沧江从天上来,途经雪山,将太阳的血

和雪花的泪,融在一起,然后再分开

咸味不经意间被永久地留在盐井,风

越使劲地扫,咸味反而越浓,后来索性

与咸味抱成一团,山坡上,季节的胸膛上

纳西族同胞的披肩上,藏族同胞的长袖上

全是咸味和风的海誓山盟,或凌云壮志

长长的峡谷,不再空洞和寂寥,积满炊烟

炊烟是风的舞姿,味道是咸咸的,格外醉人


              3

很久很久以前,盐井并不产盐,而是产贫穷

产苦难,产饥饿,产骨瘦如柴的日子

产乏味的水声和流云,观世音路过此地

慈悲使然,化作一只金凤凰和一只银凤凰

金凤凰落在澜沧江的西岸,西岸便产红盐

银凤凰落在澜沧江的东岸,东岸便产白盐

红盐和白盐,将两岸的高山和村庄,腌制得

香喷喷的,观世音在人间又多了一种味道


              4

一粒盐里,弥漫着浓浓的硝烟,奔跑着千军万马

裹挟着厮杀声和哀嚎声,谁都想将胜利的旗帜

插在盐的头顶,谁都想将宫殿建在盐的心脏

白骨成山,红血成河,高原的宁静,在刀锋

成为冤死鬼,利益和权位,背叛灵魂的善良

无辜的生命,葬在盐田,葬在历史的战场

澜沧江奉天地之命,成为和平的使者,以波涛

平息战火,将一粒盐分成两半,一半是白的

另一半是红的,两个民族各占一半,颜色不同

而味道相同,白和红成为友爱的共同证词


              5

从咸味里泡出来的女人,能制服澜沧江的狂怒

能在陡峭的山脊上疾走如飞,她们深入盐井

深入高原的肠胃,将卤水背上来,晒在太阳的

手掌里,晒在江风的翅膀上,她们上上下下

往返于或白或红的盐粒,四季的冷暖,生命的

长短,都浓缩于水与盐之间,从水到盐,就是

一年,就是一辈子,高低错落的盐田,是她们的

舞台,也是她们的阵地,她们将悲喜放在上面

将生死押在上面,她们如一粒盐般小,亦如

一粒盐般大,她们走不出峡谷,却坐拥天下


              6

当白与红言和,放下彼此心中的仇恨,水与火

就能相融,兵器就能变成乐器,寒冰就能

绽放花朵,在盐井,澜沧江是纳西族和藏族的

共同腰带,系在白红相映的时光腰间,纳西族同胞

说着流利的藏语,这不是背叛,而是一种超越

或回归,超越界限,回归本真,这是一粒盐的

千年修为和造化,寺庙和教堂,在一粒盐上

同住,咸味,或白,或红,都直抵人心和灵魂



大昭寺


以阳光净身,进寺,与红尘暂且了断

在释迦牟尼面前,在诸位菩萨面前

在八难度母面前,在莲花生大师面前

在其他的神和佛面前,虔诚地赎罪

不该对一只蚂蚁凶残,不该对一只老虎

下跪,不该在水与火之间挑起战争

不该把质疑埋进善良的心,不该在山顶

藐视一条河,不该诅咒仇人,不该用金钱

喂养贪婪,不该忘记一滴甘露的恩情

不该在血肉里给魔鬼搭建宫殿,不该左手

放生,右手屠杀,不该与万恶勾肩搭背


交代完所有的罪,身子轻松一半

继续在释迦牟尼面前,在诸位菩萨面前

在八难度母面前,在莲花生大师面前

在其他的神和佛面前,默默地祈愿

欢跳的兔子能够避开陷阱和捕猎夹,小草

能够把巨石扔到天外,秋风能够抚平

黄叶的忧伤,软弱的骨头能够历练成钢

熄灭的灯盏能够再次亮起来,荒芜的田野

能够长满丰收,落水者能够抓到

一根稻草,君王能够放低姿态,尊严的疤痕

能够得到修复,吸附于灵魂的腥味能够彻底清除


走出大昭寺,身子完全轻松,回到红尘

割下肌肉,拆下骨头,在生命之巅,修建

一座寺庙,请释迦牟尼进来,请诸位菩萨进来

请八难度母进来,请莲花生大师进来

请其他的神和佛进来,取名为小昭寺



转世


花香是飘落的黄叶转世

不然季节何以年年如期而来

不然大地何以长满丰收之歌


河流是渴死的沙漠转世

不然水波何以带着沙粒去寻梦

不然鱼儿何以游到沙粒上产卵


马帮是消散的云朵转世

不然马蹄何以踩在蓝天的心窝窝里

不然风儿何以在马背上喊云的名字


苍鹰是破碎的石头转世

不然鹰翅何以无比坚固和有力

不然高原何以飞出黑夜的大网


灵童是圆寂的活佛转世

不然生命何以生生不息

不然佛法何以浩瀚无边



日喀则


日喀则是汉语名,溪卡孜是藏语名,不同的

发音,充满相同的如意、美好和神圣

历代班禅在此驻锡,锡杖所落之处,留有

神迹,比如:雪山、湖泊、草原、寺庙等

莲花生大师的预言,在现世应验,他讲的经

说的法,让人心开悟,让世道回到正轨

让山回到高大,让水回到清澈,让天回到蓝色

让高原回到神位,让时代回到暖春,当跳神舞

从寺庙走向民间,从神秘走向透明,神与人

便不再有距离,金刚、鹿牛、比丘、六长寿等

便有血有肉,有体温,有心跳,食人间烟火

便懂得人间疾苦,便更能护佑众生,西藏的

第一大河雅鲁藏布江,源自日喀则的子宫

世界的第一高峰珠穆朗玛峰,立在日喀则的掌心

走到日喀则,就能找到生命的根,就能看清

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庄园,没必要谁跟谁过不去



邦达仓大院


邦达仓拥有大地,邦达仓拥有天空。

            ——西藏民谚 


邦达家族当年有多少骡马,有多少财富

只有民谚能数清和称量,也只有民谚的钥匙

能打开邦达仓大院里锁着的记忆碎片

高原的茶、食盐、药材、皮革、阳光等

多数姓邦达,古道上的很多蹄印,都带有

邦达的温度,在一段时期,邦达的手掌便是天

脚掌便是地,信誉是邦达支撑起天地的金柱子


邦达仓大院装着一个家族的荣誉,也装着

一个时代的音容,也许院子里只能找到带着缺口的

一声孤独的马嘶,只能触摸到脉搏微弱的星光

可曾经的喧哗与兴盛,会冷不防从历史的拐角处

蹦出来,邦达三兄弟,一个坐镇拉萨,一个坐镇

印度噶伦堡,一个坐镇昌都,他们打通时光的

任督二脉,他们在马背上,建造起比高原还高的

生命殿堂,面对侵略者,面对炮火和硝烟

他们把马帮赶到保家卫国的前线,把忠义之骨

制成长枪和大刀,对准敌人黝黑的胸膛


在邦达仓大院,长廊回旋,通向马帮远去的背影

通向阳光的源头,通向高原的心脏,绕到任何角落

都与旧梦相撞,旧梦温暖如初,亮丽如初

从大昭寺飘过来的清风、白云、诵经声,给大院

日夜净身,似乎等其功德圆满,便可位列仙班



魂留藏地


这是一片干净的土地,用僧袍护着

这是一片灵性的土地,沙石也成信徒

在这里,病死,老死,意外之死

都死得安详和超然,人人都是神灵的孩子

死是一种回家的方式,墓碑是多余的

肉身彻底还给天空和大地,灵魂被经文

被秃鹫,被流水,被树木,带到天国


往返于尘俗的赶马哥,经历太多的血雨腥风

经历太多的明争暗斗,经历太多的恐慌

决定将马帮赶到神台下,卸掉沉重的悲欢

把生命扎入一卷经书,用雪域高原的蓝

洗净血液和骨子里的妄想,穿上藏装

背上信仰,说着藏语,念着经文

渐渐老去,渐渐闭上双眼,与死会合


——选自作者诗集《茶马古道记》(云南人民出版社)

何永飞.jpg

        何永飞,白族,生于1982年3月,云南大理人,笔名菩禅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纪实文学学会副会长,第八次全国青创会代表,鲁迅文学院新时代诗歌高研班学员,中诗网第五届签约作家,被誉为“灵魂的歌者”。作品曾发表于《诗刊》《人民日报》《民族文学》等报刊,并入选数十种权威选本。出版诗集《四叶草》《梦无边》《风过指尖》《神性滇西》,长诗《茶马古道记》,散文集《生命归位》。作品曾获第八届云南省文学艺术创作奖(文学奖)、第二十五届全国鲁藜诗歌大奖、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茶马古道记》英文版(美国汉学家Saul Thompson翻译)分别由英国欧若拉出版社和中译出版社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