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康古屋
婴孩的脚迹留在石头上
菩萨的面容,就已
在月夜下清晰地浮现
潮湿的地屋里
劳累的母亲,可曾听闻
仙鹤高亢的鸣声?
那些黑色的陶器
仍旧有人制作
织锦的女子
缝补着岁月的忧伤
雨就这么一直下着
八月的理塘,赛马的汉子
滑倒在草地上
那朵云,就压得更低了
圣者仓央嘉措啊!
在您转世的地方
仍能听到,那些
被误传的诗句
风一样流行
长青春科尔寺
1580年的春天,索南嘉措
那个远道而来的绛色僧侣
在巨象鼻梁的山岳之间
修筑着阿底峡尊者的预言
1653年的秋天,被册封的喇嘛
是否途径自己修建的寺院?
在法轮长转的未来宝刹
把石头上的足印
留给了四千米的康地高原
后来的冬天,也毫无例外地
经历了火灾、兵燹,还有
来自阴暗内心的
所有祸乱
2018年的夏天
面若美玉的安多少年
在一场微雨里,虔诚地带走
一个铜质鎏金的金刚杵
觉沃佛啊!深陷泥潭的我
在四大皆空的庄严佛殿里
对众人簇拥下的长官
还是表露出了厌倦……
再致仓央嘉措
理塘的一百一十九个村庄
在马蹄声里沸腾
理塘的一百一十九座白塔
组成的公园
静谧如初
在藏地,所有优美的传说
都离不开松赞干布、文成公主
和雄狮大王格萨尔
在理塘,仙鹤飞过的痕迹
已被人们描绘成
各自心中的模样
“仓央终将回归孤独诗人的身份
因他而起的所有热闹与繁华
都会归于虚幻”——
仁青啦,在黄河岸边
我们如此一致地
让讨论的姿态
低于一切
毛垭草原
没有跟随你们
走进那顶黑色帐篷
我走向更远的草原深处
白玛啦,千年玛尼堆旁
归家的牦牛,才是
天和地的界限
那么多的花开在草地上
那么多的声音,都试图
在苍穹里留下迹痕
仁青啦,躬身半个草原
我还是没有找到
你要的蓝玉簪龙胆草
在捡来的牦牛角里插上野花
带回有马驹和獒犬模样的石块
纵然城市已经漂白了我们的脸孔
孩子,你一定要记住
某个午后,我曾经扶你
跨上祖先的马背
风把衣带吹凉的时候
毛垭的秋已经提前来到
冒着热气的神泉旁边
那些凌乱的牛蹄印里
群山环绕的生活
还是原来的模样
雅砻河谷的青稞熟了
不敢想象,一段没有传说的历史
该有多么苍白?不敢想象
一个忘记神话的民族
又能从哪里,找到来路?
美艳的罗刹女啊!至今
都不敢猜测,您的怨愤
该是有多么的决绝?!
居然能让,持戒的猕猴
放下数世的修行
那六个聪慧的后代,究竟
是谁最先发现了青稞种子?
自此,猴子玩耍的坝上
年年就有庄稼收成
在遥远的安多卓尼
我也曾是一个农家子弟
而今,远离土地二十五年
就只能这样,任由生命
干涸着,慢慢耗尽
聂赤赞普
在雅砻文明的史册里
自天而降的那个少年
该有多么英武?
最初遇见您的臣民
为什么只有一十二位?
以肩为座的聂赤赞普
西藏的第一位王
确立护国的雍仲苯教
在吐蕃屯军的白龙江畔
至今,仍旧有人传承
突然想起,儿时
我们也常常四手搭轿
玩过那些并不恭敬的游戏
雍布拉康
那么多的人,骑着高头大马
闯进西藏的第一座宫殿
公元前二世纪的缓慢光阴里
就挤满了焦灼的灰尘
两千多年以后,我和家人
爬上母鹿静卧的山头
一轮夕阳,正从吉祥云端
揭开雍布拉康的面容
“我是藏族女子,来自安多舟曲。”
我的爱人用母语低声解释着身份
售票的大叔,黝黑的脸庞
突然,宛若紫铜
琼结藏王墓
能斩断登天之梯的,惟有刀剑!
止贡赞普,这不是您的宿命
这是贪婪人性堆砌的杀戮
终将得到的报应
那么多伟大的王都归于黄土
那么多的丰碑,镌刻着文治武功
只有那对石雕的绿鬃狮子
默默守护着,远处的雪山
这个午后,离开琼结的时候
祥云结成的那只斑斓猛虎
又在给我,什么样的开示?
在甘南
高原最高的地方,那些
顽强盛开的鲜花都叫做格桑
那些黑脸膛的汉子
深藏着骨缝里的忧伤
一泓泉水流下山崖
那么多的传说,开始
风一般流行
是谁,又把贫瘠的甘南
搁在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云端
高原上的狼毒花开了
终于可以对这个午后说出暖意
终于可以,对那株变了色的狼毒
努力说出,我的赞美——
荒芜的大地,已经无需证明
你的根系,究竟有多么庞大
站在母语丢失的路口
也无法洞悉,那些
和骨头一个颜色的纸张
经世不腐的秘密
如你所愿,这个夏天
高原上的狼毒又开得茂盛无比
——满山都是,统一
晃动着的脑袋
原刊于《黄河·诗歌专号2019》
刚杰·索木东,藏族,又名来鑫华,甘南卓尼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副秘书长,藏人文化网文学频道主编。著有诗集《故乡是甘南》。现供职于西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