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萨，女，康巴藏族。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九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学员。作品曾在国内多家刊物发表，获“第三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奖”。
时空对话
那夜，我做了很多梦，梦见了很多人，而我自身轻飘地游走在每个梦的现场，惊奇、崇拜、向往、感动，我能否记下这一切？
——题记
第一场景：拉萨
我不敢触摸
我担心一句不经意的话都会伤及到你的心
尽管我的血液里有你太多的故事
但我把红唇轻闭
像守护尚未开掘的伏藏
把你放置在莲花的蕊中
世代供奉
曾记得 你的天空
那朵云
被罗刹女仰卧的眼神片片撕碎
那堵墙
被夜间出没的神灵鬼怪件件捣毁
年幼的佛像无处安身
汉地公主心急如焚
那群可爱勤劳的白色山羊
用自己不太坚实的腰背
驮着一袋袋黑色的疆土
填平了血潭塘湖
牧羊女穿透天际的歌声在你的上空缭绕
（相传1300年前，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娶大唐文成公主入藏后，建王都。当时的拉萨还是一片荒草沙滩之地，文成公主精通天象地气，善观五行风水，她观察地形时，发现拉萨象一个仰卧的魔女，在此建都对国家和人民皆为不利。建议在拉萨的外围建4座寺庙，以镇住魔女的四肢；接着她又算出位于拉萨市中心的俄玛湖是魔女的心脏，湖水便是魔女的血液。于是，文成公主按照五行之说，主张用白色山羊背土填湖，填满后建造了融西藏、大唐、尼泊尔、印度建筑风格的藏式宗教建筑--大昭寺，以镇住魔女的心脏。藏王将文成公主从长安带来的释迦牟尼8岁等身佛像请进大昭寺安驻。昨天，一位美丽的汉家女子在我的身后种下一株唐柳，今天已是树荫蔽日，菩提花开；昨天，有位贤明的大唐公主带来一尊佛像，今天已成为一个民族千年不变的信仰。）
第三场景：艾伦·金斯伯格
你像恶魔一样横空出世
你酗酒你吸毒你发疯
你离经叛道 放浪形骸
你野兽般惊世骇俗的嚎叫
扰乱了整个美国
（你说过：不要把疯狂掩饰起来。）
在惠特曼和波德莱尔的故乡
你纠集了一批贫困潦倒的人间奇葩
用污秽下流的语言彻夜长谈
任凭夜色在城市上空飘散
任凭饥肠辘辘的身体疲惫不堪
（你说：我爱男人，不爱女人。我问你：你一生的爱情耗蚀了几个男人？你不回答，我也不得而知，但我知道你很专情，很快乐。）
在鲍勃·迪伦“hip-pop”的音乐声中
布鲁斯忧伤的节奏排遣苦闷避世的生活
你用垮掉的诗歌宣泄自我
激情 疯狂 神经质
以至声泪俱下的朗诵
在“六画廊”纷乱迷醉的夜晚
为诗歌和音乐狂欢
（“音乐响起，看到善良的脸；音乐响起，看到真诚的脸”）
突然有一天
你说
你平生最大的愿望想去西藏
是的
是金刚上师宗喀巴平息了你狂暴躁动的灵魂
是尸林怙主降伏了你这不可一世的达摩之狮
加持和正见的引领
你常常双手合十 长跪不起
在你深邃的眼中我读到了信仰
读到了母亲
你一生找寻的那串钥匙
就在西藏的窗台上
（“垮掉们”一边读着《西藏度亡经》的手抄本，一边沉浸在致幻饮料的世界里，他们穿着袈裟在纽约的大街上高声吟唱经文，使中阴得度的佛教理论被美国认识。在密西根的一天，艾伦清醒地走进了经堂，那两具没有血肉的白色人体骨架--尸林怙主夫妇成了他修行藏传佛教的本尊，从此他在胜乐及空行母不共护法的加持中，以引导迷惘者行善修身为已任，彻底皈依了。18年前，他带着一生圆满的善缘离开了他深深爱着的这个世界，18年后，我相信艾伦已高贵投胎，并获得了无上正等正觉的顺缘。此刻，我想起了藏传佛教大成就者米拉日巴，想起了著名诗人顾城。艾伦像恶魔一样出生，却天使般离去；而顾城像天使一样出身，却恶魔般离去。我们具有的精神世界，确定了我们的去向和归宿。艾伦，今夜你的胡子指向何方？）
第五场景：史蒂芬·霍金
请别抱怨
这是命定
你被卢伽雷氏症禁锢在永远的轮椅上
失声之前
你用变形微弱的语言与宇宙对话
向一个婴儿在宇宙的果壳中艰难成长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
而今你渐冻的身体瘦骨如柴
只有还能转动的眼珠告诉世界你还勉强活着
但是你强大的大脑创造了宇宙的“几何之舞”
把大爆炸和黑洞牵入了时间简史
你强大的思想穿梭于无限的时空解开宇宙之谜
完成了爱因斯坦未尽的梦想
我问你史蒂芬·霍金
你是怎样发现“上帝粒子”的？
可你回答：女人，她们对我来说完全是一个谜
呵呵 一个答非所问的对话
（记得吗，在一次去乡间别墅的路上，道路有些凹凸不平，你这位量子引力大师在地球引力的左右下跌下轮椅，翻倒在地，你无助地被人扶起，我好心疼。还有那届残奥会，一束孤独的灯光在万众注目的聚点上—那是你，耷拉着与生俱来的大脑袋，灰黄的头发，苍白的脸色。天空、星星、宇宙，萨士比亚、米兰达、牛顿的苹果…“天地之为天地，何也？天地之所以存在，何也？究竟是什么将生命的火种点亮？留下整个宇宙供人类冥想？”你的声音久久回荡在伦敦碗的上空）
第九场景：佛罗伦萨
那个被称作翡冷翠的城市
你脚下的逗留和眼中的观赏
能否凝结成诗歌与雕塑
我的第六精神早已游离我的躯体
在时间的缝隙里寻找生命起源
你的过往
与一个家族的辛酸和辉煌息息相关
是梅迪奇把你推向了历史的巅峰
而你制造了人类的精英 宇宙的传奇
我随你穿越
天空浩大
辉煌依旧
阿尔诺河畔的百合 花开不败
（匪夷所思的中世纪鲜花之城，痛苦与狂喜的米开郞基罗，在西斯廷神的天空渲染大地泼墨。未能让基督变容的拉斐尔，尽管他苦苦哀求太阳能晚一点升起，但鸟语花香的梵蒂冈却没能留住他37岁的生命，因为大地深恐被他征服。那位被困于地球，坚信能把撕碎后的万物还原ｎ次的达芬奇，解剖了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尸体后，一位家庭少妇永恒的微笑，成就了他一生的线条、色彩和野心。）
三月，我在石渠
一
石渠 高海拔寒冷的春天
三月 万物争氧的季节 呼吸急促
远处的雪山
一望无垠的苍茫高原
没有一丝春的气息
草原上紧裹着皮袄的牧人在严实的羊羔帽中
露出抵御寒风的双眼
格外清澈 明亮
扎溪卡 雅砻江源头
巴颜克拉山的雪水
涓涓细流润育这片广袤草原
白唇鹿 黑颈鹤 高原牦牛
文字 石刻 嘛呢墙
是大自然对这片草原的至臻回馈
千年栖息的湿地
黑颈鹤九月飞来的家园
真达锅庄在每月十五月圆之时长袖飘舞
康巴女子的“百碎细辫”在绿松石鲜艳
的天空下迎风摆动
（石渠，藏语名扎溪卡，意即雅砻江源头。它是四川省最偏远、交通最不方便的县之一，距成都1070公里，境内最高山峰5334米，平均海拔4000米，号称“世界高城“；属大陆性季风高原气候，年平均气温-7度，最低温度-45度；日照长，离天最近，有“太阳部落”之称；昼夜温差大，无绝对无霜期，主要灾害为暴风雪；这里的含氧量不及内地的50%，高寒缺氧，成为人类挑战极限的“生命禁区”）
二
是千年经文
赋予松格嘛呢城
灵动的生命和色彩
在地球第三级的青藏高原
所有的生灵都是神赐的礼品
所有礼品都是有情众生
当精灵般高贵的石头
以神的名义落入匠人手中时
他把诸佛思想的集成和一切善发功德的本源
刻在了上面
慧眼 佛像 六字大明咒
证悟了众生清净的菩提之心
该惊叹精湛的技艺
还是诚服不朽的信仰
（在石头上镌刻经文是藏区一种独特的宗教文化，石头无论大小、无论形状都可镌刻或经文或佛像或一切如意图案。因为，藏人永远相信，只要连续不断，持之以恒的把自己日夜念诵的六字真言纹刻在石头上，这些石头就赋予了超自然的灵性，它会给天下苍生带来平安吉祥和幸福，它是写在大地上的经卷。 石渠松格嘛呢石经城，是由上亿块嘛呢石堆砌而成，它始建于格萨尔时期，距今已有一千多年。城高10米，长60余米，宽30余米，一条道路直通城中，层层叠叠的嘛呢墙，错综复杂，宛如迷宫，它仿佛从天而降，又似从地下冒出。传说，该石经城是双层结构，地面一层，地下一层，地面冒出的高度与陷入地下的深度是对等的，它是通往神山的城门。所以，一直以来当地的牧民哪怕食草紧缺、牛羊饿死也不会在石经城周边放牧，因为在他们的心中它是神圣的，只能膜拜不能触动。）
三
极寒高地 暴雪肆虐
一年四季只能用冬天来谈论
在2.5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逐水草而居的游牧部落
在蓝天白云下自由迁徙
帐篷 小孩 老狗
世世代代走过千年
可是 走到今天
你仍然未能摆脱棘球蚴病的折磨
徘徊在生命的边缘
与你相依为命的老狗
为你忠诚守家的藏獒
帮你放牧兰天的牧犬
成为你无法逃避的梦魇
看着过早逝去的亲人
看着被病痛折磨的乡亲
“华佗无奈小虫何”的悲剧仍在上演
（棘球蚴病即包虫病，寄生于人或动物体内引起的人畜共患的一种寄生虫病，犬类是主要传播源，通过与人接触或被污染的食物、河水、甚至空气，进入人的身体后对人体组织破坏极大，潜伏期长达5-30年，患者一旦确诊，往往已是中晚期，因其高感染率和高死亡率，包虫病又称之为“虫癌”，有的地方“因病绝户”，危言耸听。而高原牧区又是大量犬类聚集之地，特别是藏区全民信教不杀生，视狗为家庭成员，家狗野狗遍地是狗，与人和睦相处，就石渠一个小小的县，不完全统计也有上千条野狗四处流浪，它们居无定所，到处粪便，严重污染了牧民的生活水源，为此石渠成为全国包虫病流行的重灾区。2007年包虫病被列为国家免费救治重大传染病之一，在青海、四川、新疆、宁夏等地设立了定点医院，但相当一部分县级医院不具备外科手术的基本条件以及诊疗能力的严重不足，成为治疗瓶颈。病情较重的患者要到远在新疆的医院治疗，且生死未卜。2010年国家14部委制定了《防治包虫病行动计划》，确定2020年基本控制包虫病流行的目标；2010年成立了“国家甘孜州包虫病防治科研实验基地”。2015年面对严峻的形势，目前已采取深井取水、犬只圈养管理、培养牧民清洁卫生习惯等防控措施，但包虫病防控仍然面临诸多困难和巨大挑战，成为威协牧民生命安全的重大隐患。）
阿戈的老屋
一
那时我们都还年轻
你矮小精干的身材没有
掩盖你西南民院先锋诗歌的代表
分明的轮廓 清秀的五官
一条发白的牛仔裤
你前沿的思想和崭新的语言
象“木马病毒”植入我22岁的青葱记忆
你引领我
认识诗歌 走向诗歌
走到今天
（阿戈即列美平措，藏族著名诗人，第五届全国少数民族骏马文学奖得主，“少数民族十佳诗人”，《贡嘎山》主编。20几年前的一次采风活动，他“发现”了我，我平生第一首诗由他刊发，从此与诗结缘）
二
将军桥 折多河
白浪戏水
一排木楼错落有致
青瓦屋檐下的木雕窗户古朴精巧
阳光下
海棠花 格桑花 吊金钟
在窗户风口中恣意怒放
别院天井 两级木梯右旋回廓
三间小屋
客厅 卧室和书房
一套沙发 一张床 三面靠壁的书橱满实满载
让人羡慕
这是阿戈的全部家当
（阿戈的老屋是父母分给他的财产，一幢典型的旧式木楼。康定旧式木楼构造特别简单，两家一墙之间仅用一张木板隔开，稍有动静，彼此一清二楚。年久，木板干裂稀缝，勿需凿壁偷光，到了晚上隔壁的灯火自然射入。康定人特别要好，那时，每逢春节每家每户自制浆糊，用白纸或报纸将木板墙严严糊上包括那些缝隙，白纸糊过的墙焕然一新，干净无暇。想必现代壁纸的灵感可能也来源这类粉饰。传说，在30年代，著名画家张大千远从内地牵着一只呆萌楚楚的哈巴狗来康定，说是要找一只藏獒给她配种，这是多么的风趣、诙谐和幽默啊。大师一袭长衫，仙风道骨被康定的风土人情所吸引，足足住了3个多月，他深深爱上了这个小城。康定人很热情，经常有人请大师到家里吃饭喝酒，酒过三分大师为了表达对主人的感激之情，挥墨作画。流落在康定的大师的画数量还不少呢。据说，有胜者，把大师的画拿来糊墙壁了，为此我捶胸捶背晕了N多次，好几次都有将阿戈的壁纸撕下的冲动，寻找大师的墨迹）
三
当回廊的木质地板发出吱吱声响时
知道有客而来
这里像一个巨大的磁场
聚集了太多的文人黑客
聚集了太多的思想和智慧
聚集了文学 诗歌和爱情
聚集了欢乐 痛苦和泪水
聚集了矛盾 碰撞 撕裂和颠覆
甚至鲜血
只有这厚重的老屋才能承载一代人的过往和现在
他们中的一些人从老屋中走出
有的成了作家 著作等身
有的成了诗人 耿直刚柔
有的成了政要 呕心沥血
有的去了远方 再也回不来了
只有阿戈用他的高贵固守着这片孤独的高地
真到今天
（康巴诗人窦零说：固守家园是高尚的罪恶。而罪恶那端就是他们的执着、忠诚和奉献。在康巴高原有一群这样固守家园的作家，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他们跟随中国文学的主流意识写诗、写小说、写散文，尝试过“非非”、“先锋”、“朦胧”等各类派别的写作，10年过去了，20年过去了，他们依然用一种自觉和情怀精心耕耘着自己的家园，而这种耕耘是自娱自乐的、是固步自封的。直到有一天，有人给这群人冠以“康巴作家群”时，他们才恍然大悟，写作不仅仅是学习、阅读和吸收，更需要交流、分享和链接。康巴作家从阿戈的老屋走出、从蓝天白云中走出、从灵魂至上的家园走出….）
四
如今阿戈的老屋成了溜溜城内豪华的酒吧
撕心裂肺的音乐夜夜从这里传出
而阿戈和成千上万的城市人一样
每天都忍受着高耸如云的胯下之辱
经历着噪音 堵车 污染的烦恼
而他的心绪是安稳的
精神是饱满的
同样的折多河 同样的将军桥
当梵音四起时
跑马山上那朵五彩祥云在老屋上空
缈缈飘过
（阿戈的老屋于2012年康定城区市镇风貌改扩建中，已撤除。新建成康定商业中心--“溜溜城”，此名源于由康巴21名作家共同完成的一部接力小说《弯弯月亮，溜溜城》，由于作家没有经济眼光，此名已由外地开发商注册。回过头，再去说阿戈的老屋，那时，他们谈马尔克斯、塞菲利斯、黑塞、卡夫卡、奈保尔、杜拉、帕斯、金斯伯格；也谈海子、顾城、北岛、张承志、“第三代”；大段大段的小说片断他们可以倒背如流，整首整首的诗歌可以伴随他们的欢笑和泪水激情朗读。那时，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更没有微信，但他们有的是对文学的渴望和追求，有的是人性的关怀和温暖。他们喜欢喝酒、喜欢唱歌、喜欢流浪、喜欢一切自由自在。而阿戈的老屋就是那个时代的文学符号，是康巴作家集体的精神记忆。）
独克宗
眯上眼
叠影交幻的六月
飞花的微风
在碎石板的小巷轻柔掠过
我的笑 苑如一朵燃烧的雪莲
绽放在月光雕琢的古城
我是从前世走来的木雅公主
那夜 月光如水
一曲悠远的口弦划破山的宁静
从奶子河边传来
这是启程的呼唤
明知轻轻望一眼都将视为永恒的背叛
但却义无反顾地私奔于驮盐的郊外
那个山一样的康巴汉子
守留了我的容貌和不羁
今生我拖着一袭长裙款款而来
裙边随风袅袅摇曳
穿梭在独克宗1300年茶马古道的驿站
仿佛马帮悦耳的铃声
仿佛康巴汉子迷一样的笑容
当年安营扎寨的牛毛帐篷
成了今天暧昧炫目的牛棚酒吧
可是今夜
月光如水
我 依然等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