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杰·索木东,藏族,又名来鑫华。1974年生于安多藏区卓尼,1998年毕业于西北师大数学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副秘书长,藏人文化网文学频道主编。发表有大量诗歌、评论、小说、散文,作品入选多部集子。编有《E眼藏地行:藏族文学》(主编)、《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藏族卷》(副主编)等。曾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等。现供职于西北师大。
路发白的时候,就可以回家
我们站在草地上唱歌
天色就慢慢暗了下来
再暗一点,路就会发白
老人们说——
路发白的时候
就可以回家了
多年以后,在城里
我所能看到的路
都是黑色的
我所能遇有的夜
都是透亮的
而鬓角,却这么
轻易就白了
一个人的时间如此安详
听雨的日子,心是晴朗的
听风的时间,心是静止的
听夜的人,心是敞亮的
——当我听到,一场大雪
落下的时候,心中
却无法保持
绵长的暖意
那么多年过去了
我早已经不擅长于抒情
不擅长于,让文字
安睡于自天而降的灵性
——在整理旧物的时候
你就会发现
一个人的时间
居然能够如此安详
灯
比圆月更圆的,是谎言
暗夜深处,藏着
另一双眼睛
有人说街灯亮了
有人说岁月老了
酥油花也就合适地开了
那么多的人,匍匐在地
古老的预言
随风飘散
我们还敢说,自己就是
佛陀的弟子吗?
三十年前,奶奶就说过:
“别急着念玛尼了,先去
做一些念玛尼的事情!”
想起这句话的时候
灯花就跳了跳
——满世界都是
辛辣的滋味
打铁,或者一个久远的印象
要想炉火烧旺
那炭,必须来自南山
必须来自,冬晨
采伐的青冈
要想风箱胀满
那劲,必须来自黑夜
必须来自,雄性
愤懑的胸膛
把生硬的铁块,烧软
把峥嵘的棱角,锻平
如此反复,捶打过的骨头
淬火,就能坚硬如钢
铁骨柔肠,可成利刃
平常一点,也可以打成
弯弯的月亮
四野庄稼,颗粒归仓
最不济的那块儿
还能打就,四棱的狗棒
缠绕腰际,足以撑起
十五岁的荣光
之后经年,打铁的人
突然老了,晨曦里
迸溅的火星,就成了
遥远的念想
那一条皮绳,还是没有
系住,青草茂盛的牧场
马蹄声远,马蹄上的铁
跌落路口,毫无声响
三十年后,再次路过
街坊,那间打铁的屋子
富丽堂皇,迎面而立
一个妖冶的姑娘
神鹰
双翅之上,是苍穹,是流云
是自由自在的风
而脚下,是众生,是大地上
是需要超度的灵魂
雪线越来越高
我的眼中,结满
难以融化的冰
袖起来的双手,一言不发
第八颗星闪了闪
秋风,就及时地
敲响了窗户——
重阳,并不是一个
思乡的日子
从后半夜开始
突然,就看到了
慢慢老去
很多年了,就喜欢
一直这么看着
就喜欢,一直这么
远远地看着
从冬天到夏天
一言不发
很早就明白
离去,只是一个
多么简单的抉择
该回去的时候
才知道,太阳
早已西斜
“有谁知道,一个藏人
真正的乡愁呢?”
——掩卷而泣的长者
点亮,一盏酥油灯
他满头的银发里
我望不到,喜马拉雅
山顶的雪
一直以来,幼稚地认为
怀揣远方,就可以
衣锦还乡,昨夜的梦里
还是遇到了,多年以前
埋在村口的那些亲人
——蹲在向阳的崖下
他们袖起来的双手
一言不发
惟有孩子能带我们越过鸿沟
更多的时候,喜欢
藏在,日子的缝隙里
慢慢翻阅,那些伪装、客气
和千人一面的表情
我们剥着指甲,却看不到
鲜血,如何再次滋润大地
所以,我们老了
老了的时候,就能听到
父亲的咳嗽
更多的时候,我们
写下故乡、母亲和那些
献给大地的诗句
永远都像一个弃儿
一个没有长大的弃儿
满世界寻找,可以果腹的
那口乳汁
今天,我的孩子
牵着你的小手
走过街头,走过
人声鼎沸的街头
雨后的太阳这么好
你让我,轻轻地
越过了那条鸿沟
我无法赞叹落雪的秋天
雪,落下来的时候
我无法,对秋天
对青藏的秋天
发出赞叹
一如我,无法赞叹
故乡屋檐下
母亲的寒酸
那条路的尽头
不是你看到的高原
离天最近的高原
那条路的尽头
四野的青稞
扑倒在地
还没有收完
那片草地的深处
并非你看到的壮观
镜头呈现的壮观
那片草地的深处
掉膘的牛羊
提前打开
漫长的冬天
——我是该有,多么
恐惧那个冬天啊!
那个漫长的冬天
凄迷的风雪
就是此生
永久的梦魇
二十年后
在临水的城市
我还是,无法赞叹
这个落雪的秋天
由此远望——
一场大雪里
始终裸露着
坚硬的童年
无题
于是,我越来越看重
每一个平常日子里
毫不起眼的细枝末节
越来越迷恋,这些
鸡零狗碎的真实生活
我栖身的北国,大风
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壮烈
没有雪片落下的午后
天气依然非常暖和
——如果再多走一条街
你也就听不到了
所谓苦难的浅薄
其实,有时候想一想
选择一种屈从
也许并不需要胆识
但他需要,心甘情愿的
隐忍,放弃,和忘记诉说
回忆一个聊天的场景
天还没有亮,我们
已经聊了,那么多的
往事,窗外的车流
始终没有停歇
那碗酒,就这么放着
逐渐散淡了,味道
——偶尔,我们的影子
会映到里面
一如寡淡的生活
都没有醉!我们
已经不喜欢
喝得太醉了
——温暖的灯
就慢慢凉了下去
明天,该加一件衣衫吧
其实,秋天还不算太深
可是,已经能听到
牙关,打颤的声音了
舍不得睡。那么
就这么坐着吧
就这么,守着
一盏白惨惨的灯
就像,守着
曾经的亲人
这个时候,就会发现
我们,其实是多么沉默的
两个人啊,即便
曾经说过
那么多的废话
就像两颗带伤的苹果
彼此,沉默了那么久
彼此,足以看透
腐烂的岁月
哦!今夜忘记了
路过那个街口
那个,可爱的守夜人
他离去了吗?
哦!今夜记起来
聊天的这个夜晚
那个,温软的等待者
她睡熟了吗?
其实,比邻而居
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呢?
——此刻,能想起来的
惟有,那个夜晚
所有的细节
那么,我能说
时光如此漫长吗?
那么,我敢说
我们已经习惯了
不再孤独吗?
夜,慢慢地深了
关掉所有的灯
却关不掉,窗外
逐渐透亮的晨曦
还有必要
满地寻找
昨夜的影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