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25年,美籍奥地利裔植物学家洛克在昏暗的酥油灯下写日记:
“我平生未见如此绮丽的景色。如果《创世纪》的作者曾看见迭部的美景,将会把亚当和夏娃的诞生地放在这里……”
望着夜空中繁密的星星,洛克想起头人阿道家的女儿出嫁时的热闹场面
以及为她拍照时,身穿长皮袄的新婚少女的喜悦和羞涩
洛克在为美国《国家地理》拍摄的一张张迭部照片后面记下时间,然后写信:
“迭部是如此令人惊叹,如果不把这绝佳的地方拍摄下来,我会感到是一种罪恶……”
如同一位世袭土司沉溺于陈年麝香诱惑中的传奇
洛克寄寓的院子里盛开着一大朵一大朵的紫斑牡丹
据说,这样大朵的紫斑牡丹根下面一定埋着鹰骨
2015年,我在扎尕那遥想裹着藏袍曾经住在这儿的洛克
藏族人相信鹰,洛克相信天堂
洛克的天堂多有迭部云杉和紫斑牡丹,我愿意相信
洛克藏在漂洋过海繁衍于美国的一朵紫斑牡丹里面,不出来
一朵紫斑牡丹代替了洛克黑白照片的脸
2
那时候,没有路
骑一匹马,再换一匹马
流星提着一盏酥油灯,那是给佛照亮的
燃灯佛喜欢,释迦牟尼佛喜欢,欢喜佛更喜欢
扎尕那兀自喜欢,不管元明清民国
土司为大,税收为大
京城太远,皇帝换了又换
扎尕那拉桑寺建于1645年,建时啥样现在还是啥样
那时候,老虎占林为王,豹子隔山相望
山上山下,一朵朵野花开得比碗大
那时候,据说佛从扎尕那走过
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
3
拉桑寺看不见,云雾太多
郎木寺看不见,云雾后面还隔着云雾
郎木寺天葬台看不见,一只孤单的旧靴子被草湮埋了
我住宿在卓玛九家,院子里一个男人在劈木头
他身后是摞得高高的木头架子,生绿苔的角落
长了一个挂着昨夜露水的花蘑菇,真好看
4
门外青山,仿佛自家亲戚
一点儿也不见外地就那么站着
站累了,风敲门
一只猫挤开门缝进了屋
山坡上有羊有牛,有三三两两散落的马
有云朵低低的落下来
像是要接一辆刚刚关了引擎的汽车
去天上观赏更美的风景
蜜蜂辛苦,让我得以享受蜜的甜
咬一口刚出锅的大饼,咬一口带蜡质蜂巢的蜜
喝一口微咸的酥油茶,再喝一口
蝴蝶辛苦,薄薄的花裙子有点凉了
所以,妄想提前迎接明天的日出
流水辛苦,推着转经轮日夜诵经
流水看见得太多,看见一个腰别藏刀的人
骑马下山去了,他其实没有仇人
没有黑熊没有野猪,只是用一把利刃装饰了自己
5
青山数座,塌板房木梯子楼上楼下
我只要一间,余下的当马圈牛圈,青稞丰收的粮仓
白云多,我写篆字书法;黑云多,我画泼墨大写意
骑马的邮差来了,特快专递走了半个多月
我喜欢读报纸上的旧闻,像是欣赏文物
清顺治二年,建拉桑寺
僧人或多或少,晚课结束,须敲锣
锣声响,我该出门了
花开即佛
真好,我热爱这样的生活
6
往上,有白塔的草坡高处,就是拉桑寺
天色已晚,黑云驮来了雨
草坡高处的白塔,恍若记忆中的一个梦
更像是失踪多年的兄弟,忽然前来找我
今夜没有月亮
月亮藏在白塔后面
等我说话
7
晒佛节距离现在时间还早
青稞收了磨成面
雪下了一场又一场,雪化了一茬又一茬
藏历一月初九,佛该出门了
似乎刚刚诞生的佛,暖暖和和晒着人间的太阳
扎尕那四村一寺最新统计,现有人口一千五百人
加上佛,一千五百零一人
天气晴好,大家一起晒太阳
8
群峰环列,扎尕那四周的岩壁一律冷峻的男人模样
塌板房散落在高高低低的谷地上,炊烟扰乱了黄昏的寂静
一只黑黑的红嘴鸦仿佛提前到来的夜晚
停在我身体里一头牦牛的犄角上
红嘴鸦的红嘴,恍若一篇与甘南红玛瑙有关的神话
我愿意继续神话,放身体里的牦牛出来
给牦牛系上红绳子,表示这是一头放生的牦牛
去吃青草吧,别吃穷人家的青稞
去后山转悠吧,别遇见雪豹
遇见喇嘛要让路,遇见村长要低头
遇见红红的落日,恍若喝醉酒的醉汉
如果真遇见一个摇摇晃晃的醉汉,那就驮他回家
9
有福的人,透过高高的晾晒青稞的木架子
可以看见佛在云雾上面
佛喜欢秋天,喜欢唐代以前
一块岩石长出了佛的发髻
一棵参天的古木,树脂里藏着密咒
流水转动经轮,高处寒冷
高处下来一个骑马的藏人,裹着一身没有褪尽的夜色
我忽然相信,如果他开口
一定是来告诉我们这个早晨佛的消息
10
雨从黄昏开始,下了一夜
天上那么多那么多的星星,全都躲雨去了吗
那头冷得瑟瑟发抖的小牛犊含泪的眼睛——为什么含泪呢
一个年轻喇嘛从雨中走过,他走路的声音很响
扎尕那又一个寂静的早晨,就这样跟着他泥泞地走向了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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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一次写到云
其实,去年的云和今年的云
刚才的云和现在的云
似乎没有什么太多的区别
可我还是又一次写到云
因为前面,一大堆很低很低的云
像是一寨子的人聚集在一起
正在讨论,明天的云
是白云、乌云、火烧云,还是落日镶了金边的云
12
我奢望,过了这座挂满经幡的木桥
她就径直走进我的记忆
继续背着新打制的还愿的金灿灿的黄铜转经筒
因为她,我想说
山河旧的好,扎尕那新的旧的依然好
十三岁或者十五岁的她,刚刚好
背着金灿灿的黄铜转经筒
成为扎尕那的锦绣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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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在山坡高处,更高处是天空
转经的老人气喘着,顺时针绕着塔转
斑驳的塔建造年代不详,高高的塔朝向天堂
煨桑转经,多做善事
哪天绕道就去了天堂
天堂去了就不回来了
萤火虫留下,不回来也要给回家的路照亮
在人间,一条放生的鱼日夜兼程还在赶路
再游过七座九座水电站就成了跃龙门的那条黄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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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熊猫在山的那边,一朵带雨的云湿了这边也湿了那边
豹子在山的那边,有人家的墙上还挂着装火药的叉子枪
一头馋嘴贪食蜂蜜的黑熊被猎杀,熊掌辗转多省贩卖到了南方
那是哪一年的事情?当年侦办此案的小警察如今当了派出所长
山上的挖矿者换了一批又一批,有人发了大财去寺里还愿
有人看见一辆大卡车一头扎进白龙江,霎时间就不见了踪影
村子口一棵大树下的石头上,闲坐着几个老人
磕头转经岁月的沧桑,让他们似乎都有了几分长皱纹的佛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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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朵云到另一朵云,从一匹马到另一匹马
一匹少年红马,在云朵外面
仿佛一开口就脸红的孩子,这年龄
身体里不是藏着琴弦就是铜号
只喝清水不着急长大
一匹少年红马,或者
就是寺院那种喇嘛红,只是有谁知道
一种红和另一种红
就如同一朵云和另一朵云
这之间藏着多少前生后世不为人知的秘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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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稞黄了
秋天,总是让人感觉有一种壮烈
如果这时候有一只鹰飞起来
注定就是前世的烈士
秋天,应该是饲养老虎的季节
一大片一大片的青稞黄了
留下老虎的斑斑点点
青稞黄了,如同一首诗写完了
镰刀割下青稞,我关上电脑
草原上的老虎啊,在我身体里溜达了一圈
怎么还是那只半醒半寐的老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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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布跳下悬崖,有命案的人远走他乡
为财产,为酗酒,或者就是一根牛毛大的事情
他消失在黑夜后面,如同一颗流星
没有人知道会坠落在什么地方
哑巴遇见歌手,刀子遇见血
二十年后,被捅死的人又是一条好汉
流星坠落的地方,有人挖一口深井
先把前半生埋了,再把后半生埋了
洮迭古道若一根牛皮井绳,一个井底观天的人
知道一星半点星相之术:斗柄西指,天下皆秋
草埋了古道,天下
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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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修建的兰渝铁路将从甘南草原穿过
我感到,下一个秋天
一列列疾驰的绿火车
似乎拉走了全部草原的草
我现在看见的是
三匹马或者五匹马,一群牛或者几群羊
它们吃草,有时抬头望望远处
远处是云,云上是佛
有人注定看见
火车仿佛转经筒,转一大圈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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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龙江源头水流细若发辫——
这个形象来自源头近处那所藏族学校的女孩子
好看的女孩子好看的发辫
一大群女孩子的发辫让白龙江瞬间变得妩媚娇羞
飘过一朵黑云洒下一阵骤雨
有人看见黑云上坐着五官模糊的巫师
我想起昨天遇见的那个露出两颗金牙的拖拉机手
他和巫师没有丝毫关系
只是莫名其妙想起他的笑,像是给黑云镶了一道金边
过一条小溪,左一脚甘肃右一脚四川
后院栅栏地里,小饭馆老板娘让我们自己去摘蔬菜
甘肃的萝卜四川的白菜,盛在一个盘子端上了桌
还有一大盆新鲜野蘑炖公鸡
明天早晨听不见这只鸡叫了,有点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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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尕那,此一刻黄昏的天空只有乌云没有下雨
乌云里藏着神话,我祈盼
如果下小雨,那或许是谁家刚刚降生的羊羔开口叫出第一声“咩”
如果下大雨,那或许是玉带海雕无意之中飞进了乌云里的神话
扎尕那,我看见一位背着金灿灿黄铜转经筒的藏族妇女缓步走来
我看见又一位背着金灿灿黄铜转经筒的藏族妇女缓步走来
随后,是四个背着金灿灿黄铜转经筒的藏族女孩子,她们的服饰让我眼花缭乱
如同风吹动经幡,经幡上密密麻麻的藏文字母和鸟兽图案让我眼花缭乱
扎尕那,站在高处看凹处的塌板房
一间间湿漉漉的塌板房像是雾气笼罩中的大蘑菇,总也晒不干
水泥建筑像什么?实在想不出来
想出来想不出来,天已经黑了
天黑了,远处柴油发电机的声音仿佛这个夜晚的鼾声
人的鼾声牛羊的鼾声神的鼾声混杂在一起
被流水推动的一排排转经轮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现在,请允许我把扎尕那简单的记在这里
还有黑暗中的转经筒那看不见的金灿灿黄铜的闪耀
一并记在这里
阳飏,一级作家,出版有《阳飏诗选》《风起兮》《山河多黄金》《风吹无疆》《墨迹•颜色》《中国邮票旁白》《甘肃文物启示录》《百年巨匠:黄宾虹》《左眼看油画》《右眼看国画》《古遗址里的文明》《简牍的惊世表情》《话说兰州》《敦煌》等诗歌、随笔、艺术评论著作,曾获《星星》诗刊1999年跨世纪诗歌奖、《星星》诗刊2011年度诗人奖、敦煌文艺一等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