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缓慢”和“安静”里书写高原时光
——访作家花盛
马桂珍
“我的故乡在甘南，地处青藏高原东北边缘。这里的冬天来得特别早，秋天还没有过去寒意便提前抵达，像一个风尘仆仆归来的游子。尽管它的离开又是那么缓慢，直到来年四五月份时，天空还飘着雪花，但我依然热爱这片大地，喜欢甘南草原粗犷的冬天和游走的羊群……在这片飘满雪花的疆域，我真实地生活着，行走着，感受着，茫茫雪域之上，再现的不仅仅是一种生命的见证和诠释，更是一种生命的张力和坚韧。”花盛说。
青年作家花盛，目光沉静，气质文艺，注重精神领域和心灵世界的他身上有着沉浸在诗意里的浪漫，传统美学的浸染和现代知识分子的深沉和忧郁。他是作家、诗人，更像一个朴素的哲学家，一个生活与自然的信徒，他善于将自己朴素的思想感受融入到笔下的文字里，他的诗歌和脚下的大地融在一起，和高原融在一起，和甘南草原的山川河流，阳光飞雪，花草树木融在一起，生长在一起，呼吸在一起，他不仅顾及自己的内心和生命历程，更体察着目力所及的每个平凡的角落。时间的流逝，生命的印记，对高原上生命力量的张扬，对故乡，对生命，对诗歌本身的敬畏使其诗歌品质一直葆有一种沉静内省的姿态，缓慢的节奏，清澈自然的审美，通透有力的深度，朴素而又深情。充满了一种淡淡的忧伤，淡淡的温情，从而直达灵魂。
评论家蒋登科曾评价花盛的诗“意象新鲜但不做作，很少堆砌与雕琢，给人一种流畅的感觉，有如天成。他不追求大话题，而是从内心深处慢慢泄露出点点滴滴的思绪，既有痛感，又带给人温暖，既让人沉思，又蕴含着梦想，情绪饱满而不干涩，语言流畅但不俗套，恰如甘南的阳光、和风、细雨、飞雪、青草，天然而透明，多彩又绚烂，具有很强大的生命力。”
甘南是花盛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也是其诗意栖居的精神家园。花盛的诗歌里充盈着浓郁的甘南风情：苏鲁花开、桑科草原、迭山横雪、黄河首曲、天险腊子口、茨日那村、天池冶海、铁尺梁、扎尕那......高原的物象画卷般展开，诗人将对故土的深情眷恋和绵密的情感揉进自然景色之中，展现出高原人的情感与精神，明净、朴素、深情，充满了亲和的温度。花盛的诗歌视角、语态、意象纯粹单纯，多以理性切入，感性书写，雪的意象在花盛的诗中频频出现，轻盈而空灵，一触便是忧伤、惆怅、泪水和温情，层层打开，层层剥离，那股来自内部的力量却带着甘南草原浑厚深沉的质地和某种哲学色彩“让我在甘南的雪地里缓慢行走/不要触碰那些在草叶上睡眠的雪花/他们一定累了，被风摆弄着左右飘荡/酝酿了一生的梦只有在此刻静静地实现/让我在桑烟升起的时候缓慢行走/不要去打扰正在煨桑的阿妈/ 早已斑白的两鬓是雪花还是寒霜/缕缕飘荡的桑烟那么轻，像我眼中滑落的泪/让我在马群的后面缓慢行走/不要挡住它们奔跑的道路和视野/扬起的灰尘尘封着我的双眼，这么多年了/我只愿走得更缓慢些，远离尘世喧嚣的灰尘”（《缓慢行走》）这首诗选自花盛诗集《低处的春天》，情感内敛、节奏舒缓、诗意自然流淌，清新透亮的语势和情调将甘南之美呈现得古朴厚重，清丽脱俗，读者可以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地域渲染力和文化穿透力，以及铺陈、苍茫、质朴的独特风格。《低处的春天》是花盛的第一本诗歌选集，出版于2017年，主要收录了2004年至2015年期间已刊发诗歌中的140首，全书以一个生活在高原的普通人的心灵视角，呈现高原的人事物景，既有痛感，又带给人温暖；既让人沉思，又蕴含着梦想，是以一种本然的纯粹和向下、向内的姿态，诉说对低处生命的理解与追求、敬畏与好奇。
花盛说，他出生在洮河岸边一个叫“党家磨”的小村子里，在那里度过了曾经贫瘠而难忘的童年。后来，老家迁移至大漠深处的广至乡，从此家乡成为回不去的远方，自己开始有意识地通过文字，重新认识家乡，重塑心灵的家园。“家乡的父老乡亲、田地村庄、山川河流、花草树木、鸟兽虫鱼等等，沉淀在我的生命里，越来越明晰，已成为我写作的重要元素。虽然我的家乡已成为回不去的‘远方’，但它始终是我写作中的一个精神符号，是我心灵深处不可替代的存在。对我而言，我的创作过程就是一种心灵的‘归乡’，自从老家迁移后，这种‘归乡’意识越来越强烈。”诗集《党家磨3号》是花盛以故乡“党家磨”为版图和背景的“党家磨”系列诗歌创作的一个缩影，主要以诗歌的方式真实地呈现故乡的贫瘠和渺小，挣扎和美丽，悲喜和梦想。花盛说“我在诗歌中尽量去还原记忆中的村庄，虽说充满怀旧的忧伤，却具有浓厚乡愁情怀，也算是这个社会的某一个缩影。”和《党家磨3号》一样，花盛的首部散文集《党家磨》主要写了青藏高原东部边缘大山深处洮河岸边发生的一些小故事和时代进程中社会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表达了作家对生活和故乡的热爱，对那片土地上人事物的关注和悲悯，对人生和命运的感悟与体验，具有浓郁的故土情怀和乡愁意识。
从2015年至2020年，花盛陆续出版诗集《低处的春天》《党家磨3号》《那些云朵》《转身》，散文诗集《缓慢老去的的冬天》，散文集《党家磨》等。其中散文诗集《缓慢老去的冬天》是其较为满意的一部作品，这是一部散文诗精选集，收录了作家2000年至2016年刊发的散文诗作品，全书以青藏高原为背景，抒写了甘南草原的自然风光，独特的民族风情，深厚的人文精神和浓郁的故土情怀，既体现了对散文诗文本创作的探索精神，又弥漫着高原神秘而独具魅力的迷人气息。
谈起如何走上文学道路，花盛说“我小时候生活困难，人们还没有完全解决温饱问题，父辈常教导我们‘知识改变命运’。于是，从上学时我就喜欢写写画画，时间一长，就养成了一个人悄悄信手涂‘鸦’的习惯，偷偷记录一些小情绪、小感触。我上中学时，买到了一本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的《泰戈尔作品集》，这是我接触到的第一本纯文学书籍。那段时间，我几乎手不释卷。其清新亮丽、韵味厚实的语言中，渗透着哲思深远，让人回味无穷。我对散文诗的喜欢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后来又陆续阅读了叶赛宁、海子等人的作品。叶赛宁的田园风格和海子的浪漫精神，对我早期的诗歌写作产生了很深的影响。1998年我去天水上学，天水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文学创作氛围深深地影响了我，我鼓起勇气投稿，在《天水日报》相继发表了几首短诗，天水市文联的《花雨》杂志不惜版面，一次性发了10首诗歌，给了我极大地鼓舞。也就从那时起，我真正与诗歌结缘，与文学结缘。毕业后我回到家乡，当了一名乡村老师，除了写教案、上课、批改作业外，大部分时间就用来阅读和练习写作，从2000年的《散文诗》到2004年的《诗潮》《西藏文学》，从2005年的《诗歌月刊》到2006年的《诗刊》《飞天》等，先后发表了一些诗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对我写作的一种认可，也更加坚定了我要继续写下去的信心。”
谈及创作经历中值得特别铭记的事时，花盛说“在这20多年断断续续的创作中，有许多经历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2007年10月，我荣获“全国十佳散文诗人”奖，并有幸成为第七届全国散文诗笔会代表，在贵州仁怀参加笔会期间，大家面对面交流，分享创作经验，畅谈创作计划，气氛非常融洽，非常热烈，使我受益匪浅。那次笔会也为我后来的散文诗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还必须要提到的就是参加鲁迅文学院第十七期少数民族作家培训班，课堂教学与现场教学、专家讲授与具体辅导、研讨与社会实践活动相结合，是自我创作以来接受到的一次最正规、最专业的文学创作培训，不仅开拓了自己的视野，也对文学创作有了新的认识。特别是浓厚的文学氛围和老师的谆谆教诲，至今回想起来，犹在耳畔。”
花盛是一位有情怀、有担当、有严肃创作态度的作家，作家的文化自觉、政治良知、忧患意识培养了其反省意识和批判意识。当谈起当下社会生活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当代作家与现实以及世界应保持怎样一种联系这个话题时，花盛说“虽然作家的作品并不能真正改变什么，但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新时代，我们每个人都是在场者，都是新时代的见证者、开创者和建设者。社会生活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作家提供了丰富的创作资源和鲜活的创作素材，是当代作家实现自身价值和文学价值的阵地之一。尽管我们无法全面而完整地通过文学作品反映现实以及世界，但其内涵和本质是与现实密不可分的。我个人觉得，优秀的作品是作家、现实、世界三者的有机统一，是相辅相成的。每个作家，每部作品都具有个人独特的精神，无论是个体的精神体验，还是现实的客观反映，终归是世界的组成部分。无论是现实的还是非现实的，无论真实的还是虚构的，甚至虚构与真实的生命结合体，都是我们对世界的一种认识，一种理解和一种思考，也是世界在个体生命中的一种存在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说，作家与现实以及世界彼此依存，彼此成就，相得益彰。当然，每个作家在创作中需要时刻保持理智地清醒，更应该保持独立的个人精神性，无论从思想、内容，还是技巧，都要避免重复，避免无休止地铺陈和浪费，避免‘浮光掠影’，也要警惕跟风，警惕把‘点赞量’当作对作品的‘喜欢’或‘认可’。”
“多年来，文学像一盏灯，照亮我心灵的世界和现实的生活。文学是活着的生命，是与心灵的对话，期间有愉悦，有孤独，有焦虑。但在纷繁的生活里，文学能够让我静下来，找到真实的自己，主宰自己。尽管我的创作一直很慢，但我认为，急功近利于一个写作者来说，是一种危险的信号，它违背了文学的本质价值和意义。文学是我的另一种存在，一路伴我走来，如影随形，给了我坚强的理由，让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平凡的日子。我喜欢在‘缓慢’和‘安静’里与文学同行，完成内心的一种修行。”花盛说。
【佳作选读】花盛的诗
缓慢行走
让我在甘南的雪地里缓慢行走
不要触碰那些在草叶上睡眠的雪花
她们一定累了，被风摆弄着左右飘荡
酝酿了一生的梦只有在此刻静静地实现
让我在桑烟升起的时候缓慢行走
不要去打扰正在煨桑的阿妈
早已斑白的两鬓是雪花还是寒霜
缕缕飘动荡桑烟那么轻，像我眼中滑落的泪
让我在马群的后面缓慢行走
不要挡住它们奔跑的道路和视野
扬起的灰尘尘封着我的双眼，这么多年了
我只愿走得更缓慢些，远离尘世喧嚣的灰尘
雪停了
天空投下湛蓝，但风依旧
远处的山一片金银，云朵从山顶发芽
开出洁净的温暖
我们备好粮食、水和盐，以及牛肉干
打马启程。抽一击响鞭
我们就离信念更近了一步
一团火焰，霍霍有声
舔舐着冰凉的蹄音。铃声叮铛，叮铛
撞响低处的桑烟和白发
白，留在高处
缰绳在我们的手心，越攥越紧
不敢松开
在高原
像期盼一封远方的回信，高原的春天
姗姗来迟。冰雪消融的地方
苏鲁花用自己的坚韧，一遍遍
弥补生活的空白
烟花易冷。我没有奢侈的赞美词
让寒夜拥有足够的星辰和温暖
风的羽翼打开又合拢，像一本旧日记
藏满时光的跫音和梦的气息
在一个人的高原上，我埋下冰雪的
晶莹和寒气，也埋下明亮的歌声
我相信，风吹过时，你将亲手打开
这尘封的、这寂寥的、这辽阔的
——山川
秋日
草先于树叶枯黄
水更清澈，更湛蓝，但先于雾冰凉
像昆虫，先于你我感知万物兴衰
每天清晨，我要经过一条深巷
苏醒的事物，星辰般寂寥
我们在秋日，却痴迷于落叶以外的事
云，在上升，越来越高
高过一对对羽翼所描绘的领地
云，在远行，越来越浅
浅过一次次虚伪而廉价的赞美
雪，将要来临。我们都是草叶
任风摆布，较于昆虫，不确定性
只增不减。而在高原之上
我们终归寂然，也终归明亮
原刊于《甘南日报》2022年6月29日
花盛，藏族，甘肃临潭人，中共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第四届甘肃诗歌八骏之一。作品散见《诗刊》《民族文学》《青年文学》《诗选刊》《星星》《延河》《青年作家》《飞天》《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作品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年度散文诗》等多种权威选本。曾参加第七届全国散文诗笔会、第四届全国青年散文诗人笔会、鲁迅文学院第十七期少数民族作家培训班等。作品获全国十佳散文诗人奖、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中国散文诗天马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骏马》杂志年度诗歌奖等多个奖项。出版诗集《低处的春天》《党家磨3号》《那些云朵》《转身》，散文诗集《缓慢老去的的冬天》，散文集《党家磨》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