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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多大地的黑骏马

——浅谈扎西才让和他的文学创作


龙徒


        提起扎西才让,人们必定会以赞许的口吻说——好一个诗人,好一个作家,好一个获得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的作家!是啊,扎西才让确实是成功的,在当代文坛他就像一匹气象独特、品格独具的黑骏马,从甘南草原脱缰而出,奔向世界。

        扎西才让的文学写作始于1992年,相较于那些早慧的作家来说,他步入文坛的年龄段似乎有点晚。但他确是一匹黑马,一出道就显示出赤兔马千里驹的非凡潜力。先是斩获“诗神杯”全国诗歌大赛一等奖,获享“十大校园诗人”称号,接着作品发遍《人民文学》《民族文学》《星星诗刊》《诗歌报月刊》《诗刊》《草堂》《新华文摘》《散文选刊》《小说选刊》《青海湖》等国内近百家文学名刊,入选《新中国成立60周年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中国好文学》《70后诗歌档案》《中国年度诗歌排行榜》等100余部年度选本和总结性文集。出版诗集、小说集、散文集九部。入选第二、第三届“甘肃省诗歌八骏”,当选中国诗歌学会理事、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

        我与扎西才让相识于大学时代。那时,我已大四,学余兼顾着自己创办的一个大学生文学社团,主编一本名叫《晨昕》的大学生诗歌刊物。而他是一个刚刚进入大学校园的文艺青年。起初,扎西才让怀揣画家梦,进入大学中文系后,大抵对文学有了一些感觉,尔后又在我的“忽悠”下,竟然郑重其事地开始了文学创作。极具悟性和才情的他一出道就佳作频现,获奖多多。参加工作后,他又加入我组建的甘南州青年诗歌学会,先后出任秘书长、副会长、会刊《羚们》副主编、主编等职,始终兢兢业业,无悔奉献于学会。屈指算来,到2022年,他的文学创作之路已经走了整整30年。30年来,与其说他是诗人、作家,不如说他是牧羊人。因为他身上有着这样几个特质——自然之子、散淡之人、深情吟唱者、自由梦想者、哲学思辩者、天人合一的切近者。这些角色或情态,在他的生活、创作和作品中,得到了或个体、或交织,或隐或显的体现。对他来说,世界就是牧场,写作就是放牧。他一直以一位牧羊人的心境、视角、情怀和梦想在经营他的文学牧场。

        他说:“作家确实像个牧羊人,不过,牧的是自己笔下的人物,或者笔下人物的原型。甚至牧的不仅仅是人,还有笔下的植物、动物,乃至万事万物。风里来雨里去,在自己的牧场上努力劳作,试图劳有所得,得有所用,用有所益,益有所留。当作品或作品中的人物纷纷出栏时,收获期就到了。试想,当一个作家用纸张、笔墨或电脑创造出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时,就是精神荒原上的牧羊人。当作品一部接着一部地诞生时,就成了坐拥精神牧场的富翁。”

        我们看到,30年来,扎西才让就是用持续不断地创作和对自己心灵世界地笃定把持,来践履和诠释自己牧羊人的抱负、情怀和价值的。

        大学毕业后,他长期在学校工作,期间因才华出众,被州上有关部门借调抽调过多次,有数次机会能够转行。但为了钟爱的文学创作,他都婉言相拒了。数年宵衣旰食,取得了工作和创作上的双丰收。荣获黄河文学奖、敦煌文艺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数十项权威大奖。2015年当选甘南州作家协会主席,2016年被中国作家协会吸收为会员,2017年,被省委组织部、省委宣传部、省文联授予甘肃省第四届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2021年出任《格桑花》文学期刊主编。

        他说,文学写作本身,其实就是完善自我的过程,需要一个安静从容的心境和适于创作的环境。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做到用有限的文字最大限度地表达想要表达的,写出“迅捷有力、直抵内心”的作品。

        他崇尚“我手写我心”。他的作品更多的是写身边的人与物,往往带着忧伤的气息,但文字呈现的,还是对人间的热爱,对土地的深情,对党的感恩。他始终代表他自己和他那颗善良淳朴的心,说出他的所爱所恨,写出他的所想所思,发出他的声音,歌咏他身边的人和事,抒写他脚下的故土大地。

        他说,做一个好的作家,干净和纯洁很重要。干净,特别是文字的干净,经过努力,似乎能够做到。但纯洁,是很难实现的。它与内在的精神有着莫大的关联。其实更多的时候,纯洁就是在作品中表现真诚,表现真实的景、真实的人、真实的事、真实的情感。生活在甘南,甘南的影响已经深入骨髓,以至于影响了人生、情怀、生命打开方式,进而影响到文学写作,更影响到处事方式、生活追求和哲学思辨。这就需要找到一个表达的坐标系统和视域入口。于是,他找到了“桑多”,这是甘南大地在他笔下的艺术标识和语境疆土。有了这种标识和廓定,他便可以“信马由缰”地创建自己的文学时空,构画自己的艺术版图了。

        如何用自己的方式呈现“桑多”世界的绚丽多姿和无限精彩呢?

        他回忆说:“那年去玛曲,在阿万仓景区看到的不是过于清楚分明的三省地界,也不是几条河流的异道殊途,而是一个广阔宏大的地域,一个万涓成河、万物归一的图景。这是大自然的视野和艺术追求。是不是在文学创作上,我们也应该有这样的视野和追求呢?是不是也不局限于一种体裁、题材的写作呢?而是根据题材和内容的不同,顺势运用不同的文体呢?”他自觉地将这种追问付诸实践,用诗歌、散文、散文诗、随笔、小说,乃至文学评论等多种艺术形式,潇洒恣肆地抒写他的文学梦想,精心创意装点他的“桑多”世界,同时也不断升华着自己的精神疆域。

        他的“桑多”梦最早起源于1999年发在《诗刊》上一首名叫《哑冬》的诗歌,诗中写道:哑的村庄,哑的荒原大道/之后就能看见哑的人/我们坐在车上/要经过桑多河/赶车的老人/他浑浊之眼里暗藏着风雪/河谷里的水早已停止流动/它拒绝讲述荣辱往昔/雪飘起来了,寒冷促使我们/越来越快地趋向沉默/仿佛桑多河谷/趋向巨大的宁静。这是他第一次写出“桑多”一词。他说:“那时,我还没有要写桑多镇的打算,只想写甘南的某一条河,在我的想象中,这条河应该有历史,有使命,有地域属性。”流动里有“叙述”、有“艺术”、有“哲理”。

        该如何发现、抒写、和构建“桑多河”的精神和物质的世界呢?他思考着,持续创作着。

        从2011年到2019年,他创作了大量抒写和反映甘南“三河一江”流域历史和现实,自然和人文的诗歌、散文、小说,探索着、构画着他的“桑多”文学版图,塑造着那个成就他文学梦想的桑多镇。他说:“通过塑造桑多镇的一系列人物形象,集中呈现了桑多人对世界的认知,对人生的看法,对生存价值与生命意义的反思。我的想法就是借文学作品,来探究深藏在人性中的幽暗与光明。”读他的诗歌、散文、小说,我们能够深刻体会到,他的作品里不但有故事、有人物、有艺术,也有哲理。这些,都通过“人性中幽暗与光明”地交织而体现得丰沛而深刻。

        他认为,“不管作家身在何处,作品的灵魂始终在故乡。”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文学故乡。他的文学故乡就是桑多镇。解决了灵魂安放的问题,与题材选择有关的诸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于是,他的写作进入了爆发期。十年间出版了诗集《七扇门》《大夏河畔》《当爱情化为星辰》《桑多镇》《甘南志》,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中短篇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等九部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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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中,诗集《甘南志》出版于2021年,是他以诗歌的形式,回眸甘南历史,再现历史事件,追怀风云人物的一次文本实验,通过202首精短诗歌,探寻了人类在战乱和困苦中能诗意栖居的原由,讴歌了超越地域、民族和疆界而历久弥新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将桑多文学领域拓展到了历史的范畴。

        诗集《大夏河畔》出版于2016年,收录诗歌150首,分“大夏河”、“桑多山”、“桑多镇”、“桑多人”、“桑多魂”五辑,从文学地域角度,对大夏河畔的自然生态、社会人文、民族民俗、历史现实等诸多文化内蕴作了深度发掘和诗意展示,勾勒出了他的桑多文学艺术雏形,放飞了他的桑多文学的浩荡之梦。“桑多镇外,草原深处,梦被牧羊人搂在怀里,睡去/它们来到阿尼玛卿山脉/齐聚在桑多山下,已经不是埋头吃草的样子”。

        而诗集《桑多镇》是他从事写作以来最满意的一部作品。书中遴选了他自1999年至2019年20年所创作的与小镇桑多有关的183首作品。整部诗集由“镇志残片”、“小镇秘闻”、“小镇人物志”、“小镇风俗志上篇”、“小镇风俗志下篇”、“小镇情爱志”、“小镇诗人”、“达娲央宗”、“你和亲人”等九辑内容构成。“从桑多地界上,肯定跳不进天空里的那片海/那么,从桑多天空里一跃而下,必然能跳入这滚滚红尘”。通过这部作品,他试图架构出“人性和神性共存的红尘——桑多镇”,“体现了他努力构建文学甘南语法世界”的创意实践。凭借这部诗集,他摘取了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奠定了他当代中国少数民族著名诗人的地位,也在全国文坛展示了他桑多文学工程的靓丽姿颜,点亮了他“立足故土甘南,创建文学小镇,塑造灵魂形象,层现人性主题”的文学创作理念。 

        需要指出的是,扎西才让在诗歌艺术的构建上,始终追求内在的“活能”与外在的“仪表”的有机统一,把中国传统诗歌的定式格律性,用现代诗歌语言排列的自由性作了有效化解,形成了扎西才让式的现代格律诗形制。从诗集《七扇门》里的第一首诗《哑冬》,到《桑多镇》里的最后一首诗《只我们还爱着这里》,无一例外都是用现代格律诗的形制来体现作品的外貌的,只不过在他这里显得更加自由了。同时,在不影响诗意、诗境、诗美的表达前提下,他尽可能地给每一首诗都赋予合适的韵脚,使得他的诗歌更具有了朗朗上口的特质。这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诗人中是不多见的,值得我们研究和借鉴。


        “从高原的天空里看桑多河,

        肯定是舞动的长长的银色丝带。

        在斜阳桥上,我们看到的,

        只是一条腾挪而来的碧青的蟒蛇。


        从银幕上看桑多一带,

        那肯定是众神出没的仙境。

        在斜阳桥上,我们只看到

        广袤的桑多被大雪渐渐掩埋。

 

        仿佛此地是个起点,

        有人去了北京,有人去了西藏,

        有人点燃了内心的野火,

        头也不回地去了国外。

 

        只我们还爱着这里,

        和家人一起上街,一起登山,

        在雪地里堆出小人,想减轻心里

        因为伤别而频生的疼痛。”

                ——(《只我们还爱着这里》)

 

        构建文学的“桑多”世界,基于他的赤子之心和爱国主义情怀。他说,作为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新时代作家,我们要始终牢记,写作时手要按在良心上,要向党、国家和人民致敬。

        扎西才让桑多文学版图的成功构建,使他的作品有了非常显明的艺术和哲理辨识度。这就使得他和他的作品跻身于中国当代文学殿堂,有了介质上的可能。

        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他深远而诗意的桑多镇上空能镶嵌上璀璨的北斗七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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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选读】扎西才让的诗


        哨兵

        ——纪念在1936年8月洮岷西战役中牺牲的某位红军战士


        屋子里,师嫂正袒露着半轮乳房哺育孩子,

        她用余光安静地注视着你,那眼神温和又忧郁。

        你目不斜视,但握着长枪的手心湿湿的,

        高原的月光落在乡间小院,恰似不能追忆的往昔。

        等她整理好了床铺,等她哄着了闹瞌睡的孩子,

        等她吹熄了照亮过绿度母画像的煤油灯……

        你这才完成了站岗的重任。你悄然离开了,

        可是啊,她不曾看见你被风吹干的泪痕。

        直到你在洮岷西战役中牺牲的那日,哦——

        你的绿度母,她被一根小小的绣花针扎破了手指。


        哑冬


        哑的村庄

        哑的荒凉大道

        之后就能看见哑的人

        我们坐在牛车上

        要经过桑多河

        赶车的老人

        他浑浊之眼里暗藏着风雪

        河谷里的水早已停止流动

        它拒绝讲述荣辱往昔

        雪飘起来了

        寒冷促使我们

        越来越快地趋向沉默

        仿佛桑多河谷趋向巨大的宁静


        黑羊羔


        黎明,似乎只属于此时的黑羊羔,

        它依偎着母亲,身后,是五月深远的

        草地,和油彩般绚丽的天空。

        或许,在广袤宁静的牧场上,

        世界原本就是这么简单,这么美丽:

        只一个场景,就让人心生慈悲。

        也许你我都在探究着世界的永恒,

        将各自的心灵,想象成柔弱可怜

        又倔强的小羊羔,浑身都是黑。

        也许你我都渴望着:穷其一生,

        也要找到可以依靠的人。天地很大

        也很美,但显然不能独自面对。


原刊于《甘南日报》2022年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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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晓贤,藏族,笔名扎西才让,甘肃临潭人,中共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民族作家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中国诗歌网驻站诗人。作品曾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诗收获》《诗选刊》等转载并入选90多部年度作品选本。作品获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中国红高粱诗歌奖、海子诗歌奖、三毛散文奖、《飞天》文学奖、唐蕃古道文学奖、鲁藜诗歌奖、梁斌小说奖、孙犁散文奖、《文学港》储吉旺文学奖、《红豆》年度优质作品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著有诗集《七扇门》(2010年)、《大夏河畔》(2016年)、《当爱情化为星辰》(2017年)、《桑多镇》(2019年)、《甘南志》(2021年),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2018年),中短篇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2019年)。2017年,被甘肃省委组织部、宣传部、省文联授予“第四届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荣誉称号,先后两次入选甘肃诗歌八骏,2019年又进入“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以基层作协会员代表身份参加了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