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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执著纯净的河流

——访甘南州著名作家完玛央金


《甘南日报》记者 马桂珍


        甘南地处青藏高原东北部,拥有华夏民族文明发祥地之一的三河一江(黄河、洮河、大夏河、白龙江),这里草原辽阔,水草丰美,人情淳朴,生态文化、历史文化、红色文化、民俗文化、宗教文化,交相辉映。特殊的地理位置和丰厚的民族文化内涵,造就了甘南作家独特纯洁的精神气质。和许多生活在甘南草原的作家一样,完玛央金的写作始终与甘南大地连在一起,与洮河岸边的故乡连在一起,经由她的笔,草原的秀美淳朴、辽阔深邃、风霜雨雪、鸟鸣花开,都无比生动鲜活、纯净自然。

        自20世纪80年代初,完玛央金就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并且在高原一隅坚持安静歌唱30多年。从1991年出版第一部诗集《日影·星星》,1997年出版《完玛央金诗选》,2008年出版散文集《触摸紫色的草穗》到2020年出版的散文集《洮河岸上》,完玛央金的作品如草原上一条执著纯净的河流,始终如一地保持着她真诚优美,纯净温情的写作风格和从一而终摒弃良莠不齐的高品质,这在文坛上是并不多见的。近日,记者采访了甘南州著名作家完玛央金。

        完玛央金是少数民族女性文学领域的重要作家,也是甘南文学的一面旗帜。她是国内“第一位出版汉语诗集的藏族女诗人”,在20世纪90年代和阿信、桑子并称甘南诗坛的“三驾马车”;她还是甘南作家们的“摇篮刊”——《格桑花》文学杂志的主编,从1984年起就在这个铁打的营盘里坚守了近30年,培养了很多作家。

        “我的文学道路其实很简单,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在谈起她的文学道路时,完玛央金这样说道。必然性是上大学那年她刚满16岁,如诗花季里有很多少年维特式烦恼无处诉说,常常喜欢在小本子上写一些充满诗意的短句,那是最早的写作冲动和诗歌雏形。而偶然性是大三那年,她遇到了她文学之路的引路人唐先生。唐先生名叫唐祈,是上世纪30年代著名的九叶派诗人,在当时的诗坛较为活跃。“唐先生给我们上美学课,他一来就打听班上有没有人写诗?在那个特殊年代,人们对文学既有着久逢甘霖的饥渴又有着普遍美好的憧憬,那时全班四十多人,写诗的就有三十多个。其中有一个同学很活跃,很快就跟唐先生熟悉了,有一天,他转告我说,唐先生想看看我写的诗。那都是一些没拿出来过的藏在小本子里的青涩小诗。我抄了七八首,忐忑不安地去见唐先生,奇怪的是唐先生并没有与我谈诗,而是问我毕业后的打算,还问我愿不愿意写诗?谈过这些后,唐先生才说起写诗的事,他说我有写好诗的可能,他看了我的诗歌做出了两条评价:其一,思想纯净,性格执著,具备想象;其二,品质像一条草原上独自安静流淌的小河,执著、纯净。”

        在唐先生的鼓励和帮助下完玛央金开始了诗歌创作。1982年当时还在校的她在《飞天》杂志发表了处女作《抒情诗二首》,后来这首诗荣获“甘肃省优秀文学奖”(黄河文学奖)。毕业后完玛央金回到家乡甘南参加工作,结婚、生子,无论生活多么琐碎无奈,她手里执著的笔始终没有停止过书写。1991年她的第一部诗集《日影·星星》出版了。《日影·星星》是至今说起都让完玛央金骄傲和喜悦的一本作品集。甚至在我问到她最满意的作品是哪一部时,她思考片刻后认真地说“《日影·星星》算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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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影·星星》是一本薄薄的诗集,总共59页,39首诗,每一首诗里激荡着青春的醉意,爱情的芬芳,对生命无尽的感知和喜悦,犹如夜空中纯净的星星。阅读它时,我们能深切感受到作家对灵魂中的美好的挚情留恋和作家本身那股令人心疼的清澈气质。那是一本适合放在枕边的书。正如几年前,已故老诗人白华英曾对完玛央金说过的话“那是一本读来能让人流泪的诗集。”继《日影·星星》后,时隔六年,在1997年底,她的第二本诗集《完玛央金诗选》出版了,较之前的诗歌,这本诗集不仅着力展示了由亲情、友情、爱情和物情组成的诗人的情感世界,还有发自内心不由自主的怀念,感恩、反省和思索。捧读这本诗集时,会时时被诗人明澈优美,深沉隽永的情绪渗透和感化。《完玛央金诗选》也是一本真诚的心灵之歌。

        完玛央金是著名的诗人,同时也是散文大家。诗歌和散文是完玛央金创作的“双璧”。在谈及她是如何成功突破文体边界,完成跨文体转换时,完玛央金淡然一笑,谦虚地说“我从不苛求自己,从诗歌到散文,再到小说其实都是为着表达的需求,都是自然的转换。我的散文是我诗歌中写不尽的思绪的延伸,是随性自然的伸展。”就是这样,完玛央金在最初写诗歌的时候就同时开始写散文了,她说,她的散文与诗歌几乎是同步写成的。

        著名评论家谢有顺说过“散文的后面站着一个人”,这大概是说,散文不同于小说的虚构与诗歌的跳跃,它更需要一种真实与沉稳的力量,从俗世中来,到灵魂中去。完玛央金的散文始终带着一股真诚安静的品质,徜徉于岁月深处,承载着时代的记忆,格外注重心灵深处的发现,对故乡和亲情挚情留恋,对普遍人性充满了深情和关照,纯朴本真的文字背后隐藏着人世的美和慈悲,十分耐读,十分经得起细读。经由她的笔,既是悲伤和困境,也永远怀藏着善意和对美的坚持,从不绝望。散文《唐先生》写的是她与恩师唐祈先生交往的过程,文中始终充满了岁月里淡淡的栀子花香,即使写到后来唐先生的逝世,也如秋雨凉而不薄,充满生命的况味;《秦艽花蓝》由一种草原上随处可见的植物——秦艽,为叙事线索,写出了逝去的年代里那些回味悠长的人事,读来清新厚重;《我的五月》以明快清新的笔调,隔着岁月栩栩如生地将旧时光里淳朴美好的乡村婚俗本真地呈现出来,令人回味无穷;《二十五病室》是对重病中父亲病室里日常的记录,篇幅不长,但写尽了生活的无奈,生命的悲凉,最后写到重病的父亲出院了,读者的眼泪也下来了,这是作家的功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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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乡,大概是一切文学家都规避不开的题目,也大概是多半文学家精神出发的摇篮。卓尼,作为完玛央金的“脐带之乡”常常出现在她的文字里,在不同视野不同笔法下有关卓尼的人事、风物,隔着岁月被栩栩如生地呈现。在《出生卓尼》中完玛央金如是说“我往往不能整理好关于卓尼的记忆,它们呈碎片状,却相当明晰执著,帖服在头脑四壁,使我不经意间的一回头,一聆听,都能被它轻柔和甜蜜地划伤,我似乎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要面向它,品味、遐想、频频受感动......”完玛央金说,小时候父母特别忙,每到寒暑假她就去卓尼老家,故乡的生活濡染了她。

        完玛央金的散文中有各种各样的乡村风俗画面、丰富的民俗元素、鲜明的地域文化特征,犹如一个精致的“时光宝盒”生动详尽地记录和呈现了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洮岷地区生活场景和乡村风物。《洮河岸上》这本散文精选集中很多篇章带有浓郁而质朴的烟火气息,即使隔着时空隔着岁月,也能闻到那股清新的新麦烙饼和柴草香气,看到夯土墙、连枷、铜锁、村口晒太阳的没牙老人,大辫子姑娘。看似简易的闲笔,却意境深微,美得醇厚。散文中丰富的民俗元素和民俗风情也比比皆是,比如《下葬》和《无尽丧事》中对乡村丧事冷静沉着的叙事,《迭部述说》里“哈达”的传说,《出生卓尼》中的“博峪”的来历,都是民间地域文化信息的呈现。不仅具有文学、民俗志价值,还具有人类学价值。

        完玛央金说,她始终要求自己要写得真诚,要把文章写透,感情要表达透,表达到位,要流于自然。纵观完玛央金的作品,她的写作与她的生活、生命是融为一体的,无论诗歌还是散文,都是她思想的结晶,品质和才华的最好证明,同时也是对生命,对生活最好的注解,是一首首真挚的生命之歌。她深挚的善良、纯净的思想、诗意的气质,在那精神丛林里丰饶的美丽着。她总是给自己和读者以希望和出路,她始终有自己的轨道,质朴地、安静地,不带任何功利色彩地把笔触集中对准生活的本源,笔端安静自如地穿梭在岁月里,于平静无声处,波澜不惊中展现着生活的阔达与静美,展现着作家的地域体验和生命关怀。正如唐先生所说“像一条草原上独自安静流淌的小河,执著、纯净。”

        “以后我还是会以这种真诚自然的态度去写,不强求,不拿写作来约束自己。”谈到将来的文学创作,完玛央金如是说。

        最后,作为从1984年就担任《格桑花》编辑到今日担任主编,三十年如一日坚守在甘南文学阵地上,扶持和影响了一代又一代本土作家的老师,甘南文学的见证人,我请她谈一谈甘南文学的前景,完玛央金自信地说,她对未来的甘南文学抱有很大的希望,她认同目前甘南文学“只有高原没有高峰”这句话,但这几年时代的发展、甘南的变迁、为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养料,从近几年活跃在省内外有实力的作家牧风、扎西才让、王小忠、阿垅、花盛等看,她说“甘南文学在未来会出现高峰的!”


【佳作选读】完玛央金:我的五月


        去他家的时候,我戴着一条蓝白相间的拉毛长围巾,上衣也是蓝的,天蓝的那种,双排扣,当初叫作列宁装,裤子是草绿的确良的军裤。现在想来那身行头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五月份,我的头发剪掉了一次后,刚好长到能扎起来的长度,像两只小刷子,直挺挺的撅着。

        姨在长巷子口把竹笼递给我,说她就不去了,让我早去早回。

        我先用长围巾遮住了脸,转身向他家所在的东山头走去。

        路上遇到了一个八、九岁的放羊娃,他手拿一根树枝,东一下西一下抽打着,嘴里嘿嘿地吆喝着,见了我很注意地盯了我一会儿,然后咧开嘴笑着跑过我的身边去。我回头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和羊群跑下山坡了,扬起一片土尘。后来,他便成了我的小叔子。

        我躲躲闪闪地在崎岖的山道上向上爬,路旁小草刚刚露出尖,庄稼地刚刚播撒上种子,一眼望去,是发芽前的充满欢喜的激动和寂静。

        没有人来接我,我已走得气喘吁吁,两手不停地替换拎着竹笼,感觉到背上的阳光越来越烫人。

        这个村子是新建的,七、八户人家,都是分家另过和借住别人家房,又得到建房基地而来的迁移户。一家对一家的底细都十分清楚。正是吃早饭的时候,巷道里没有一个人,燃烧的柴的气味甜丝丝的,让人感到一种踏实和安宁。

        我进他家院门的时候,院子里空无一人,地上扫得干干净净的,盛满一片灿烂的阳光。上房一溜九间排开,玻璃擦得明光闪亮,新刷的桔红色的门窗十分耀眼。院子里右面角落里的那条花狗抬头和善地看着我,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狗非常奇怪,第一次见我,就对我在它所守护的领地冒然闯入,表示了宽大友好的认可。

        我刚走了几步,立时听见殷勤中带着喜悦的问候声从左面头一扇门中飘出,接着,涌出好几个人:高大的未来的婆婆、低矮的未来的嫂子、他大哥、还有他。未来的公公急忙推开睡房的窗户,在炕上爬起了身子。

        好多年以后,我还记得这情景,尤其是高大的婆婆的身边站着矮小的嫂子,止不住就想发笑。而在以后几年内家人连续亡故,家分人散之后,这成了脑海中一个擦拭不去的定格。

        我进门了,先进的是厨房,烟雾腾腾,光线很暗,灶门里红红的火焰欢快地跳动着,足够一个人环抱的笼屉吐着白色雾气。未来的小姑子飞快地在灶后的一堵矮墙后露了一脸,不见了。婆婆赶忙笑着说:“兰兰嘛,看,倒把她羞的!”

        我被让进了里屋。进门就是一盘大炕,炕头是一个大躺柜,炕上铺着新买的花格子油布,有一炕桌,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只黑猫被婆婆一帚打下炕,灰溜溜顺门逃走了。

        这是五月,他家的房刚刚盖出,上房檐下还没有砌上石阶,只简单挖着几个土坎。左右厢房前各栽一棵花椒树和沙果树,枝条鼓涨得圆圆的,憋足了劲儿,正在发芽。

        这是五月,婆婆在我的手心塞了一个红包,是十元钱。

        他带我到他住的小屋,端上自家做的点心,沉默好久,第一句话是:“我不知道你还是个大学生。”

        这是五月,不管是否准备好了,我的一只脚迈出了娘家门,我呼吸到了一种陌生而又亲切的气息,那是从一片更广大、更深远的地方飘来的,让我兴奋,让我沉醉,尽管还有那么一点惧怕。

        傍晚时分姨来接我,他和他的一家人送我们出了院门,就要下坡了,听到他嫂子冷不丁喊了一句:“萍萍是我们的人了,萍萍以后可要常来啊!”姨突然地攥住了我的手,轻轻摩挲着,不高兴地低声说:“看她说的,我还没想好给不给呢。”

        有些性急的年轻男人已经吃过晚饭,从巷道里走出串门去了。故乡的风俗就是这样,男人们晚上“浪”(串门),女人们在灯下做针线。五月虽然还飘雪,地,已经种上了,这时还没出苗,没有什么农活,男女都闲着,而我的心,在这个五月是最忙碌和不平静的。


摘自《西藏文学》200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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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玛央金,女,藏族,原名丁玉萍,1962年生于甘肃卓尼,中共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协会员。1982年起发表诗歌、散文作品。部分作品入选《她们的抒情诗》《中国当代女诗人诗选》《藏族当代诗人诗选》《甘肃的诗》《2011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年度选》《石榴籽丛书.诗歌卷》《西部柔情》《21世纪年度散文选:2015年散文》等诗歌散文集,著有诗集《日影·星星》《完玛央金诗选》,散文集《触摸紫色的草穗》《洮河岸上》。获多届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及甘肃省优秀作品奖、甘肃省首届文学期刊联合评奖优秀作品及责任编辑奖、甘肃省黄河文学(三等)奖、天津文化杯孙犁散文(一、二等)奖、第六届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等多项文学奖励。甘南州文联副主席,《格桑花》主编。

原刊于《甘南日报》2021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