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天堂寺,仿若回到了暌违已久的家。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古朴的寺院,被青色的柏烟所笼罩;矮墙豁口那儿,身着红色袈裟的阿卡(喇嘛)逶迤着走远;而在大通河边,正在俯身汲饮的藏族姑娘身姿摇曳,翩若飞蝶般舞蹈在一片迷离的水光之上……
  像三年前一样,依旧是这神秘土地上繁衍不息的族群欣欣向荣的图景,将我深深吸引。 
  作为天祝草原上最负盛名的一座格鲁派寺院,天堂寺成为远近信徒的朝拜之地,与此同时,天堂寺作为行政区划的一个单位,他是乡政府的所在地。依着天堂寺,周围聚族而居的多是藏族华锐部落的后裔。华锐,在藏语中意为“英雄的部落”。
  三年前,我跟随诗人才旺瑙乳大哥第一次来到天堂寺。记得那是个有雨的夜晚,而雨是那种柔弱的带着诗人气质的雨,只会把人的情绪弄得更忧郁而已。
  雨中的天堂寺无比寂静。寂静。一种彻悟后的空灵状态。三两声藏獒粗重的吠声便将梦中的尕旦管家唤醒。他起身,披上袈裟,为我们端来热热的酥油茶和糌粑。
   雨下了一夜,看样子她会把整个天堂寺清洗得不染纤尘。
  翌日清晨,在鸟的喧啄中醒来,推门而出时暮然发现世界竟如此澄明,清净,仿佛神的居所。围着天堂寺聚族而居的华锐部落的后裔乘着清晨第一声鸟的召唤,早早打开吱呀作响的小木门,向天堂寺走去。尾随着他们,我看见身着黑色藏袍的老阿妈佝偻的背影跌进天堂寺幽深的庭院,开始了她们一天中与劳动同等重要的课程:叩拜等身长头。凝视着她们上下起伏的身影,我的心中突然迸出这样的诗句:是她们,用自己的身体/丈量从人间到天堂的路程。
  正午时分,天堂寺的阳光纯净,寂静,一下子为我所钟爱。那一刻,似乎是时间停止,心跳消失,似乎世界轻薄得仿佛一场不曾初觉的大梦。所以我无暇再去顾及什么鹰击长空,水向东流,抑或什么鸣禽渐杳,佛经轻诵。所以我,只能是一袭单薄的衣衫,昆虫一般轻轻游走在天堂寺廓大的柱廊和翠绿的草叶间。只能是紧紧抿住厚厚的嘴唇,缄默不言。
  从那以后,我就记住了天堂寺,特别是天堂寺那正午寂静的阳光。在那样寂静的阳光下,适合一个人用两瓣嘴唇咬住一根青草,用一副身骨躺在一面山坡,去静静地思想。想想过往的时光和曾经爱过的姑娘,想想少年时代打马过草原时一个人孤独且风光的模样。
  第二次是在2000年5月,我特意从兰州出发,途径天祝藏族自治县,来到天堂寺。那是晚春时节,天祝草原上的草们正在返青。白色的牦牛和羊群以及追逐水草的牧民像一片云从洼地飘向高坡,又从高坡飘向河泊。我觉得自己也像一片被命运驱赶的云,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却始终踏不上回家的路程。
  好在是又一次回到了天堂寺。在村口,在正午寂静的阳光下,迎头碰见的是一只吃草的羊,她善良的大眼睛直把我这来自远方异乡的旅人上下打量,丝毫不当是游子归来,满身忧伤和风尘。羊的身后,是挑水的尕旦冲着我憨憨地笑。在经过村口拐进天堂寺的小巷时,微风轻拂,竟有万千杏花自蓝天而降。“好祥瑞的景象啊!”尕旦禁不住叹道。
  祥瑞来自一棵杏树的祝福。这我知道。祥瑞还来自山冈上歌唱的一只羊。这我同样知道。
  直到现在,每每忆及天堂寺,仍然会有一种回家般的温馨。可能这跟记忆中天堂寺正午寂静的阳光有关。
  肯定是这样的阳光将我吸引,所以我第三次回到天堂寺,并且是从遥远的南方——一个我漂泊人生的孤旅中稍事驻足的城市——专程而来。专程而来,不远两千多公里的路程。专程而来是为了什么?为了再次躺在山坡上想想如风的往事?为了站在村口的杏树下只和一只羊如此长久地对视?或者是……恩,对了,肯定是天堂寺那正午寂静的阳光。
   2002年8月15日,两斤白酒陪伴着,一曲藏歌温慰着,我和我尊敬的才旺瑙乳大哥从兰州出发一路醉到了天祝,醉到了天堂寺,以至于当夜晚来临,亲朋故友围着篝火跳起锅庄舞的时候,我竟沉沉睡去,对帐篷外喧闹的歌舞一宿无觉。只是在恍惚的梦境里,仍听见才旺瑙乳大哥一路上借着浓重的酒意唱出的那首歌——
     喝过的美酒咿呀啊哈忘记了
     咿呀啊哈忘记了
     只有青稞酒忘不了
     青稞酒忘不了
     写过的诗篇咿呀啊哈忘记了
     咿呀啊哈忘记了
     只有佛经忘不了
     佛经忘不了
     爱过的姑娘咿呀啊哈忘记了
     咿呀啊哈忘记了
     只有旺错忘不了
     旺措忘不了
     走过的地方咿呀啊哈忘记了
     咿呀啊哈忘记了
     只有天堂寺忘不了
     天堂寺忘不了
   
   可是那阳光呢,那正午寂静的阳光……
   才旺瑙乳大哥说:“那正午寂静的阳光将笼罩一个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