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冬天,我和拉萨的罗布占堆老师一起绘制了一幅以噶举派活佛巴俄仁波切为主题的唐卡,宝座后面是莲花生大师,现在供奉在拉萨林朗寺,大概是2.2米×1.8米大小,我们两个每天画8个小时,画了整整一年多,这也算我创作过的尺寸最大的一幅作品。”

  刚刚见到赤增绕旦时,身穿传统式藏袍和白色绸缎对襟衬衫的他正端坐在“西藏唐卡艺术珍品展”展厅一角的一块氆氇上,对着一块绷在传统木框架上的唐卡草稿出神,丝毫不在意身边围绕的游客和摄影记者。“这是四世班禅喇嘛,上方是他的本尊乘乐金刚,旁边是他的上师三世班禅和强巴佛,大概已经画了大半年。”赤增绕旦轻声告诉我们,然后转向前来询问午间用餐的服务员,说:“谢谢,我今天中午吃素。”

  赤增绕旦出生在四川省阿坝藏族自治州松潘县一个普通的藏族半农半牧之家,是家里7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与本村其他同龄人一样,从记事就开始种青稞,放养牦牛和山羊。他对我们回忆说,从小就感觉自己有美术天分,每天早晨出门,随手从田边抓一把湿润的黄泥,中午休息就照着牛羊或道路上开过的汽车做泥塑。唐卡,对笃信藏传佛教的藏民来说,无疑是精神信仰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赤增绕旦居住的村落毗邻有700多年历史的苯教寺院尕米寺,在那里的时光构成了他童年的大部分记忆。他说:“因为要照顾生病的奶奶,每天都花很多时间待在寺院里,与其他孩子一起接受僧人的教育,基本佛教经典比如《根扎》、《东疆昂尚》、《足戈》等,和一些唐卡绘画的基本常识。”

  2002年,13岁的赤增绕旦进入西藏藏文学校艺术系学习,在彦登次然和布根两位老师的教导下,研习17世纪于后藏地区兴起的噶玛噶赤唐卡画派技巧。“它比较注重画面的层次和立体感,吸收了汉地佛教绘画的一些因素。”赤增绕旦回忆说,然而并不满足于此的他,在经过3年学习后,来到青海热贡吾屯下寺,转而研习勉唐派画技。“因为它是整个藏区最主流、中心的画派,真正要想在这个领域有所成就,就必须掌握这个流派的技法。”他说。

  吾屯上寺和下寺都是著名的藏传佛教格鲁派寺院,每年都有大量的藏传佛教佛事活动,大部分僧人都精通唐卡绘制、泥塑和木雕工艺,著名唐卡画师扎西尖措与桑杰本,被当地人尊称为“吾屯的两只野牛角”。勉唐画派,是15世纪后在卫藏地区,由画师勉唐曼拉东珠所创。他的绘画理论著作《如来佛身量明析宝论》,详细规定了不同类别佛像在身体、度量、面向、服饰、手印诸方面的区分和准则,成为整个藏区绘画的基础理论著作。今天山南、卫藏地区主要寺院中的唐卡,大多都是勉唐派作品,它大胆地突破了齐乌冈巴派相对拘谨程式化的构图与色彩规律,在色彩上偏重青蓝,背景上多用放射型金线,人物服饰上加以细致繁缛的图纹。主尊佛像脸型较方,面目五官疏散,菩萨、度母的形象呈蛋圆形,眼睛细长,其他五官纤细。

  “在吾屯,每一家至少有两个人是唐卡画师,所以我每天都到不同的画师家里拜访,观摩他们的绘画,从制作画幔、草图,上色贴金一直到最后的装裱,晚上就回到住所做笔记。”赤增绕旦回忆说,他和每个立志成为唐卡画师的吾屯年轻人一样,首先要在一块特制的长方形灰盘上学5种神像的绘画技巧,包括坐、立、走、盘、坐、打等姿势和悲、喜、怒、思、静等神态。每天开工前,画师首先要清洁自身,在佛龛前点灯熏香,于院子里煨桑(在火堆中添加以磨碎的青稞和柏木枝叶焚烧)祈祷,并念诵祷告。如果画的是密宗本尊和护法神,还要根据其习性入密修炼,得到许可后才能开工。绘画期间禁食葱、蒜,并戒绝烟酒,因为这些使人手指颤抖,无法精细描画。吾屯当地就有“好人家里出画师,坏人家里出烟鬼”的俗谚。晚间收工之前,严格的唐卡画师还要念三遍四句偈文:“凭借佛与菩萨加被及,缘起真理真实无欺诈,再加我心虔诚之功德,成就所有纯洁之发愿。”

  创作一幅合格的唐卡,第一道工序就是制作画幔:将几节尺寸相同的白布缝合在一起,用绳子绷在木框上,用自制牛皮胶和石膏粉进行浆制,达到“色如白雪平如镜,敲如鼓鸣柔似锦”的地步。然后开始设计构图,用圆规做方圆矫正,用朱砂粉在画布上打下竖中线、对角线,将每个需要勾勒的形象填入这些分好的区域——唐卡画背景装饰风格最早源于古印度绘画中的坛城,由圆和方形集合体构成,由四色火焰、金刚、莲瓣、尸陀林墙构成装饰环,并以直线分割为东西南北四大法门。“这些要求画师对唐卡人物和背景图案的大小比例非常熟悉。”赤增绕旦告诉我们,根据《如来佛身量明析宝论》和《佛说造像度量经》等经典的规定,佛的身高为125指,颈部至心口同面部宽,为12个半指,大腿小腿各24指,坐佛的两个足跟之间宽度为4指,禅定佛的眼睛宽度为4指,高度为两个青稞粒……藏传绘画颜料为黛色、红褐、赭黄等七色,在上色时,除了红色颜料,其他颜料需要提前研磨成粉。上色时顺序为天地、服饰、肌肤、云烟、花木等,从左到右依次渲染。“白红二为色之花,美化装饰此中寻。”“黄红二为色之主,荣昌光华在此中,深红藏青威严色,蓝绿二为美景色,寻探东境此中明?(佛语菩萨)面似芝麻,目似优婆罗花瓣,唇如相思果,手如盛开花蕾。”吾屯历代唐卡画师,将各类配色与绘制的技巧编成了民间口诀,流传至今。如果是大一点的唐卡,还有一道工序“角布日”,就是用桐籽油混合羊皮或牛骨胶盛入针管式皮囊,挤到唐卡画布上位于佛冠至佛光处,凸现后再用贴金装饰。

  贴金、描金技艺,是吾屯唐卡绘制工艺的一大特色。赤增绕旦告诉我们,在画面上粘贴金银锡箔时,要取麦汁、白糖、酒精、藏黄麻汁、大蒜与胶调和成黏合剂,黏合剂呈酪浆状,以手指触碰发出某种低沉声响时,即可涂抹。用金的手法分为描金和贴金两种,前者是将金箔纸和水调匀后,用细笔或者针尖蘸染,再勾勒图案轮廓;后者则是金箔纸用手黏贴在唐卡画面上,在湿润的手掌上粘取一张金箔,在水面上漂洗几次,等金箔后面的贴面纸湿透,把金箔朝着唐卡画面上需要的部位,比如佛光、饰物上一按,然后用大拇指按摩几下固定,再揭下金箔的贴面纸。描金的部分,最后还要用玛瑙或者西藏天珠笔反复摩擦,其光泽才会烁烁夺目。赤增绕旦说,现在有些画匠尝试用其他材质的工具来磨,但效果始终没有玛瑙或者天珠好。

  绘制唐卡的最后一道,也是最为重要的工序是“开眉眼”。“眼珠是淡淡的雾色,佛陀和菩萨的眼帘是蓝色,忿怒佛像的眼帘是朱红和丹黄色,一些唐卡绘师还会根据施主要求,将静猛佛像的眼珠眼帘用金汁上色。”赤增绕旦告诉我们,“表现喜怒哀乐的手法关键在于眼睛,比如喜悦的表现就是把眼睛画为弓形,两端下垂表示佛在沉思,上翘表示佛在微笑。”

  完成一幅普通规格的唐卡大约要多少时间?赤增绕旦表示,严谨一点的画师可能要耗费一年左右的时间。“2008年冬天,我和拉萨的罗布占堆老师一起绘制了一幅以噶举派活佛巴俄仁波切为主题的唐卡,宝座后面是莲花生大师,现在供奉在拉萨林朗寺,大概是2.2米×1.8米大小,我们两个每天画8个小时,画了整整一年多,这也算我创作过的尺寸最大的一幅作品。如果算上小一点的,顶多一年画上8至9张。”赤增绕旦说。汶川地震一周年之际,他完成了一幅名为《龙界》的作品,图案为蛇身龙女从海中出现,向左上方的龙树菩萨敬献海螺。“海螺象征着我们的声音,把我们人类希望保护自然、与自然和谐的声音传达给菩萨。”他说。这幅有些争议的作品,最终使得他在31岁时就获得西藏自治区一级唐卡画师头衔。

  赤增绕旦对于今天西藏唐卡等藏传佛教艺术作品在收藏市场上呈现出的热度抱着一种喜忧参半的态度:“许多年轻人变得急功近利,他们根本不愿意花费很多年时间拜师,从研习度量经和佛教经典开始,也不愿意学构图和素描,仅仅满足于学会临摹,然后就开始画。”他告诉我们,在吾屯下寺和拉萨,他都看到过一些新一辈的唐卡画师直接拿着扎西尖措等知名画师构绘的草图,作为范本复印后,临摹在画布上,再上色、描金和开眼制成成品,拿到藏区各大城市和旅游景点高价出售,差别只有行内人才能分辨出来。

  更为严重的是,作为一门规范严谨、内容和技法相对传统固化的艺术创作形式,唐卡也不免受到外部浮躁艺术市场和新兴文化潮流的冲击。赤增绕旦说,包括吾屯地区在内,一些传统唐卡绘制工艺反而濒临失传。比如在热贡吾屯下寺,据说曾经有一位唐卡画师能够在一幅“扎卡”(尺寸为高0.15米、宽0.1米的唐卡)佛像的眼睛中,用细笔绘制出惟妙惟肖的《宗喀巴师徒三尊》,而今天这项技术逐渐变成了传说。“我在学校里,也接触过西方美术绘画技法和汉地佛教绘画作品,但是我始终感觉,唐卡绘制的创新,是要在传统范围内的。”赤增绕旦表示,佛像背景的图案,火焰、山水、花草、动物甚至报身佛服饰都可以变更,噶玛噶赤画派一些作品甚至将原应居于中心位置的法王和高僧移至一边,这些都是“可容忍”的创新。“但是一些基本传统的原则不能改变,也不能违背佛教经典。比如要绘制大威德金刚,就要在绘制前诵念《大威德金刚经》,了解所要绘制的分身和相应的面相。”他向我们抱怨说,在吾屯和拉萨以及藏区其他一些地方,一些新一辈唐卡画师随意把火车、汽车加到唐卡的背景里,甚至单纯从世俗美术观赏的角度出发,抛开度量经,肆意改变佛、菩萨五官的比例,在佛光里加入龙凤、百鸟,或者把整个佛光弄得金光闪闪的。“读过佛经的都知道,佛光是月光,只能在内外边缘上用金,这样改动后,你面对的就不是佛,即使供奉,修行也不会得到佛的加持。”赤增绕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