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加
民间环境保护活动本质上是一种“社会信托”。被称之为环保人士的参与者们,为某个生灵而拼出自身的血汗,而被称之为“资助者”的社会公众,也都怀着美好的心愿把自身的能量释放出来。双方之间是一种互信关系,这关系不是购买,不是投资,不求回报,不求服务。大家一起往生态环境保护的方向用劲,甚至没有一点“让生态回报人类”的自私之心。生态不会报复,也同样不会“懂得”回报,生态自有其表达和呈现的方式,你可以违逆它,也可以顺应它。说到底,自然与人类之间,本来并没有那么多功利的互动,由此,参与生态环境保护的人,也首先需要除掉这些“功利的枷锁”。
青海湖边的牧民南加,和他的女儿白玛措、儿子桑杰一起,和他的邻居们一起,和青海湖边所有自愿参与环境保护的人一起,正在向我们诉说一个简单的真理:保护,只有心愿,没有目的。
第一个心愿:我想租下邻居的一千亩草场,至少可以让一百只普氏原羚安全地生活
南加48岁,体格健壮,脸色仍旧是高原人常见的那种“高原红”。他新近买了一台皮卡,花了10万多元。开着车,外表上似乎阔气了一些,可他的家底一下子就薄了。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他多少有些焦虑。他买这台皮卡不是为了做生意,更不是为了自己过开车瘾,而是为了方便给普氏原羚送“救命草”,也方便往沙地里种树时运载树苗等物品。
南加的邻居多杰是无畜户,因此,多杰分到的1000亩草场,有时候就会被牲畜多的邻居转包走。青海湖东岸的草场,由于靠近中国最大的内陆湖,海拔又不算太高,土壤相对肥沃,雨水和阳光也都比较照顾,每亩草原的“草料生产能力”比较高。别的地方,养一只羊可能需要15亩草场,这个地方,可能10亩就够了。但当地人除了牛羊没有太多的谋生出路,当生活进入一切需要用钱来支付的时候,如何让草场通过牛羊变成越来越多的钱,就成了当地牧民非常本能的追求。有的人家,1000亩草场,养上了三四百只羊。所谓的三四百只羊,按牧民的习惯,是按照母羊的数量来算的,公羊在群里占的数量很少,而新生的羊羔,往往是当年就会被卖掉,因为现在社会上流行吃羊羔肉。
草场养的羊太多,草场就退化得很厉害。草越来越少,越来越单一,沙子越来越多,网围栏越封越紧密,草原再恢复的可能性就越差。可大家都像看不到这个恶化趋势似的,虽然这样的草场上养出的羊,身体越来越瘦,得病越来越频繁,母亲掉羔、成羊掉膘、幼羊夭折的概率越来越高,但大家很少有人肯减少牛羊的数量,让草原喘口气。而由于将近二十年的草场承包到户政策,邻里之间全用铁丝网隔断开来,草原上原来混沌发展、互相救济、互相协作的精神也在慢慢淡化或者丧失。
养羊确实是挣钱的。一只羔羊出栏时,少说能卖700元以上,而一只羯羊,也就是成年的羊出栏时,少说能卖1000元。如果一个人一年能出栏100只羊,就是10万元收入。而养羊的成本不算太高,再加上剪羊毛还可获得的一点收入,如果经营得好,草原和牲畜能够保持基本的平衡,日子过得并不差。
想要养更多的羊,除了糟蹋自家的草场,拼命增多牲畜数量之外,还有一个办法,是转包别的无畜户的草场。
南加敏感地注意着周围邻居草场的变化,每看到有人的草原在退化,他就想去劝说人家减少一些牲畜,哪怕为了未来长远打算,甚至想劝人家像他一样种树、植草、治沙、保护湿地,做一做草原生态恢复的工作。但由于无法给人家提供“生计替代”的新出路,劝告的话多少难以出口。
但看到多杰的草场闲下来,而且马上很可能被别人租走,他很着急,他想出20000元左右,把这片草场租下来。“那样至少可以让100只普氏原羚在里面安全地生活。草原是需要有牲畜的,但不能过多。如果能够长期租用这1000亩草场,不仅可以让草原保持健康,也可以让普氏原羚得到一小块休养生息的地方,那么它们的种群就可能得到缓慢的恢复。”
可他买了皮卡之后,家里的钱不多了。他有些怅惋地数着日子,每一天都在担心草场被别人抢先租走了。
第二个心愿:我希望女儿白玛措能够有机会重新上学,像我的儿子桑杰一样,得到好的教育机会
南加的家,在青海共和县倒淌河镇,离青海湖东种羊场只有7公里。过去人们总嫌当地千万年来培养出来的物种这不好那不好,于是纷纷成立了良种场、改良场之类的“技术推广站”,结果,选育出来的品种不符合当地的气候和地理条件,有的肉质很好,但不耐寒;有的皮毛很好,但吃不惯当地的草,只能舍饲。而传统品种由于改良时的一些极端政策,经常被成批成批地彻底淘汰,导致想要恢复时,甚至无法找到足够强壮和丰富的基因量。湖东种羊场也经历了各种社会变迁,目前面临艰难的转型。南加所在的“村子”原来曾经被种羊场“兼并”,后来种羊场濒临解体时,又把村子还给了牧民。
1998年以前,南加还在青海一带到处做生意,收药材,也收天珠、玛瑙等贵重物品,后来他回到“村子”,专心地经营草场和牛羊。而吸引他固守家乡的原因,是因为他想保护普氏原羚,想恢复草场,想保护湿地,想把湖边散落的白色垃圾都捡光。
南加的女儿白玛措,今年19岁了,过去成天跟着他巡护普氏原羚,捡垃圾,种树,事情分摊了不少,上到小学4年级,就没再读下去。现在,要么在厨房里忙着熬茶煮肉,要么是帮着收拾日益庞大的“家”。
南加的家,不仅仅有个“保护站”,而且有一个由六排“普氏原羚救助房”构成的青海湖普氏原羚救助基地。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内,南加救护了8只普氏原羚和3只藏原羚,他的事迹被广泛传播后,得到了青海省林业厅有关部门的重视,有关部门出了200万元,在他家门前建造起了至少可以一次性救护10只普氏原羚的房舍,每间房前都有将近两米高的金属围栏,围出了一片十多平方米的空地。这样,一只普氏原羚万一被救下来,可以单独在一个足够安全又相对宽广的“救护处”里慢慢地复原。同时,南加还准备把救护基地作为公众宣传教育基地,因此,他又修起了另外一座房子,十多间屋都还空着,准备当宿舍、会议室、科普室。
房子需要打理,需要白玛措和她母亲的巧手去帮助维护。有时候,南加会感觉到对不起女儿和家人,会涌起让女儿重新去上学的愿望。
南加还有一个儿子,叫桑杰,马上就7岁了,他和姐姐一样,从小就跟着南加一起做这做那。南加这次铁了心,一定要把儿子送去上学,虽然上学比以前来得艰难了。青海和内蒙古等地,正在推行“撤村并校”,人数少的地方,都不再建设学校,被公认为最适合牧区特点的“帐篷学校”,早已经消失了。“现代化”的先进学校统一盖在某个城市的某个片区,孩子们不管年纪多小,都要走很远的路,才能上学。桑杰上学可以勉强通过寄宿和皮卡的接送来解决,但白玛措如何再上学,却是很让人困扰的事。南加能想出来的办法,是让这个青海湖边的公众环境教育基地尽快成形,来这儿的人多了,白玛措跟着一起学习,应当也是可能的。
“保护站”前面的湿地上,有一片小小的铁丝网围起来的“气象监测点”,是青海师范大学在这里设置的。几年来,很多师生在这里进行生态方面的研究,吃住一度都依靠南加的“救护基地”来帮助解决。他们采了很多标本,承诺把采到的植物标本赠送给南加一份,与南加共同建设一个“青海湖生态科普室”,白玛措可以多多参与,慢慢地提升文化水平。
第三个心愿:我想让“果周”恢复野性,也想告诉人们,救护一只野生动物,需要注意些什么
南加有时候也会担心,2012年的9月,桑杰会去上学吗?因为,桑杰有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果周”,可能不会轻易让他离家。南加在小卖店里买饼干,都是买两盒,一盒给桑杰,一盒给“果周”。
“果周”是一只雄性普氏原羚的名字,现在,它每天就生活在南加家的房子后面,吃草,休息,闲望,从来没想过离开。它可能不是依恋人类的食物,而是舍不得这个家庭,尤其是舍不得一起长大的桑杰。
按照科学家的统计,普氏原羚可能已经到濒临灭绝的边缘,种群数量最多1000只,主要分布在青海湖周边,大体分成7个小群落。每年的11月份之后,普氏原羚进入繁殖期,强壮、优秀的雄性普氏原羚,会得到不少雌性普氏原羚的青睐。南加曾亲眼见过1只雄性带着20只雌性慢慢地在领地里吃草。
由于草原上遍布的网围栏的影响,普氏原羚很难躲过狼的追击,因为它们还没有加速,就已经跑到了网围栏的边缘。如果它们无法跃过一米多高的网围栏,要么挂死在围栏上,要么死在狼牙下。南加说,网围栏还有一个很多人没觉察的害处,是导致普氏原羚流产的概率大大提高。因为怀孕的普氏原羚身体加重,尤其是马上要生产的时候,笨重的身体就会被网围栏挂住,流产就会发生。“以前我望远镜没丢的时候,在每年的五六月份,普氏原羚的生产季节,都可以看到不少网围栏上,有普氏原羚流产的痕迹和证据。我觉得这太令人痛心了。”
“果周”是南加救助的一只普氏原羚,它出生的时候妈妈就给狼吃了。南加此前巡护草原,救护小普氏原羚时,倒也简单,只要将其带回家,让山羊用奶喂它们,它们就会把山羊当成妈妈,晚上在家跟着吃奶和休息,白天跟着出去吃草,长大了自然也就野化了,自己回归普氏原羚群体了。可是果周很不幸,它被救出来的时候,正好山羊和绵羊的繁殖期已过,都处于“断奶期”,南加只好将它与自己的儿子桑杰一起“喂养”。
两个小生命像兄弟那样缓缓地成长着,每一天都在互相嬉戏和互相思念中度过。只要一个不在身边,另一个就急得不行。北京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在青海湖周边开展“乡村之眼”项目时,南加得到了一个小摄像机,他拍的就是桑杰与果周的故事,他给片子取的名字叫“兄弟”。
在屋里,听说我们想看一看果周,桑杰拿起一个盘子,放上几块饼干,出门时用手捂着,因为屋外风很大。他走到一个铁网门前,嗬嗬地呼唤着,长着两只小对角的普氏原羚应声而来。它看到我们与桑杰在一起,很不客气地直接冲下斜坡,用头顶使劲地撞击铁门,发出巨大的声响。桑杰笑着说,它这是嫉妒了,它只想让我和它在一起。
南加很希望果周能够回到自己的种群里去,而不要再和人类混在一起。虽然和桑杰在一起,会很快乐,但也会很孤独。9月份之后桑杰上小学了,到远方去寄宿,果周不可能跟着去。
“当年保护前面的湿地,黑颈鹤来得多了。我怕它们饿着,就买鱼喂它们。后来我就有意识地不喂了,因为,我怕它们离不开人类,丧失了自己的野性。”
第四个心愿:我希望保护湿地、治理沙化的行动,能让邻居们也受益
南加救护普氏原羚的故事虽然被传播得甚广,但他觉得这是所有生态保护中最容易做的事情,困难的其实是草原的恢复和湿地的保护,更难的是已经沙化的草地的恢复。
南加家的边上,有一眼泉水,青海湖边的草场上,本来有很多这样的泉水。面积宽广的草原,大量吸附空气中的水分子,让它们汇聚到脚下的土地中,然后集聚到一处,形成泉水,源源不断地溢出。
当年不分草场时,牧民按照草场的水源情况,划分着冬春草场和夏秋草场。分草场后,每家都必须分到水源,否则牛羊要上人家的围栏里去喝水,时间长了,次数多了,肯定会引发冲突。
有泉水的地方,就会形成一片湿地。如果湿地保护得不好,泉水即使不枯竭,也很可能只流上一小段路途,就夭折了。而南加的“湿地”已经恢复到了“历史最好水平”,这是一个比他老得多的牧民告诉他的。他的湿地里草样丰富,每一种草都长势良好。黄头鹡鸰、普通燕鸥、渔鸥等时常光顾,寻找觅食的良机。南加每一年都会买上一大批河柳,种到湿地里,让它们慢慢地生长起来。
“湿地和草原恢复的秘诀其实说起来很简单,就是尽量控制牲畜的数量,同时,注意减少它们在一片草场待的时间,让它们在一个地方吃草不要吃得太长。这样,草能够被牛羊吃,而保持着草的基本活性,但又不会被吃得损伤惨重,无法复原。我这两年把羊只大量出栏,就是为了控制牲畜数量,现在,我的羊才90只左右,牛也只剩下3、4头——仅够用来挤点奶。它们怎么吃,都不会对我的草场形成破坏了。虽然,这样的后果是,我每年的收入会大大减少。”
虽然收入在下降,但南加每年植树种草的热情却比以前更高。除了自家分到的1000来亩草场,他在二十来年前,还自发地把一片村里无人治理的“公共沙地”用网围栏围了起来,这片地也有将近1000亩。在他20年的持续治理下,这片地已经有望重新恢复草场的生机。南加恢复的办法倒也简单:
“先种下我们当地一种根系非常长的植物,汉语不知道叫什么,我们安多藏话的名字是叫‘席瓦’。这种植物种下去后,表面上你看不出来,但你扒开沙子一看,到处都是它的根,能长十多米长。然后,我们再种上草,它就有可能长起来了。
然后再种树。树也到处都是,比如前面的那座‘黑山’,山上长着一种植物叫黑刺,我秋天去把它的种子撸来,撒在沙地里,它们慢慢就能长出来。又比如香柏树,它贴着地生长,繁殖得很快,我把它们繁殖得很好的一片,挖出一些草木来,种植到另外一片沙地上,也能够很快地蔓延开来。有时候我还尝试种杨树,因为过去,这个地方就长着大片大片的天然杨树林。过去能够长,现在应当也能够长。我们这边又在环青海湖的转经路上,我在这沙地里修了几座香炉和砖塔,转经朝圣的人们,就会把羊毛系在树树上,给这些树‘放生’。这样,这片地区成为一个有神灵的地方,将来恢复好了之后,大家也就不容易来破坏了。”
南加非常盼望社会上有更多的人一起到青海湖边保护湿地,治理沙地。“我的一个很大的心愿,是盼望我们的邻居们,能够一起参与到环境保护中来,别让生态再恶化下去。我也知道他们心里的想什么,我自己尝试可以,但如果让他们减少牛羊,丧失收入做保护,可能就不行。我希望有一种办法,能够让邻居们既做了保护,又不至于减少收入。比如我可以做一个网站,在春天时号召大家一起来植树。我这边和邻居们说好,大家可把树种到他们退化的草场上,长大后树都归他们,还给他们一定的树木保护费用……不过,我不太会用电脑,我希望有一台笔记本电脑,能够很快学会它。”
第五个心愿:我希望青海湖边永远没有白色垃圾污染
南加的一间屋子里,拉着一个横幅,上面写着“青海湖周边地区白色垃圾清理研讨会”。南加想成立一个这方面的志愿者协会,还在等待批准。
捡垃圾这样的行为,不需要批准,南加年年都在做。他说:“青海湖边,居民很多,游客很多,转经的人也很多,加上举办公路自行车赛啊什么的活动,垃圾扔得到处都是。有些会挂在树枝上,有些会被风沙掩埋起来,我们全家每年都要去捡垃圾。”
南加一家人出去一天,会捡上好几蛇皮袋,然后用皮卡车拉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点火烧光。
“过去我没有皮卡的时候,就用摩托车拉。摩托车在沙地里费得很,几乎一年就要用掉一辆摩托车——当然,不仅仅是用来捡垃圾,还包括用来做普氏原羚巡护,也包括用来放放牛羊什么的。
这种白色垃圾,没有别的处理办法,有人说烧了污染也很严重,但比起乱扔乱堆来说,污染总是低了许多。有些塑料会被牛羊吃进肚子里,有的甚至会被鸟类吃进去,直接导致它们死去。即使没被吃进去,它们飘浮在湖面上,或者在风中到处飞,确实也很难看。”
南加的邻居们也加入了捡白色垃圾的队伍,甚至整个青海湖边的“原住民”们也在联络起来,每年定期共同为青海湖清理白色污染。南加相信,大家都很爱惜自己生活的环境,成立协会能做得更顺畅一点,但即使不成立,大家该做的事情,还是会去做。
南加想做的事还有很多。他现在想彻底地转为一个“专职的环保人士”,想到全国各地去接触更多有经验的人,接受培训以开阔眼界,他想向一些基金会筹集资源,他更想以保护站为基础,以青海湖和西宁为中心,办一个有影响的公众环境教育基地。
“其实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懂得利用网络的人,把我们的需求和活动传播出去,吸引大家来参加。我们这儿一年到头都有事可做,只要安排合理,每天接待个二三十人,根本没有问题。大家一起把这个地方共同建设起来。一二月份,可以欣赏青海湖冬天的风光,一起巡护普氏原羚,到牧民家里进行环境交流;三四月份是种树的时节;五六月份可以监测普氏原羚的繁殖情况;七八月份可以去看雪鸡和雪莲花,观察黑颈鹤的繁殖,还可以一起绕着青海湖捡垃圾;九十月份,可以开始割草;十一十二月份,可以观察、监测普氏原羚求偶……能做的事太多了,只要有利于青海湖的环境保护,事事都是我的心愿。”
南加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儿子小桑杰坐在地上,突然唱起他自编词自创曲的歌,译成汉语,大概是这个样子:
“白色污染清理行动,保护环境快快乐乐的多好。那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保护草原、小普氏原羚——那个我爸爸带过来的。和我自己一样啊。多好啊。它身体不好,它就喜欢吃药。它喜欢喝水。我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那个普氏原羚,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的名字叫‘果周’。我爸爸是一个保护环境的人,我爸爸保护普氏原羚。我俩吃什么爸就买什么。保护普氏原羚拍拍手,我是个小保护家。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