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西藏最大宗的商品?
不,不是虫草或者藏红花,也不是兽皮或珍稀草药,甚至不是藏北盐湖上处处可见的盐。
西藏最大宗的商品,是羊毛。
在西藏,这一幕是常见的:几十头,上百头甚至上千头羊,刚剪过毛,只剩肩膀上一团染了色的长毛,用于标志这头羊所归属的主人。羊儿摩肩接踵,迈开细小的腿儿,慌慌张张地冲下高坡,卷起厚重而有浓烈膻味的热风,留下布满整个山坡的蹄印。
所变化的只有背景:藏北乃至青海的广袤草原,西藏中部悠长的河谷,还有日喀则和阿里地区干燥的山谷。牧羊人或是骑在马上,裹着头巾;或是带着绿军帽,走在土路上。
近代以来,西藏和外界通商的道路简直可以称为羊毛之路。大包的羊毛汇集到拉萨、江孜,然后从亚东的帕里出境,前往印度噶伦堡,销售给当地的英国和印度商人。噶伦堡之所以成为境外藏族人汇集的贸易重镇,江孜以羊毛地毯出名,无不是出于此。
然而羊毛果真是西藏最大宗的商品吗,这些闻起来臭烘烘的毛皮,果然能积累起巨大的财富吗?
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1911年由于拉萨战乱,十三世达赖喇嘛出走,当时一个来自昌都地区的康巴商人家族出动百人,一路扈从。作为报答,达赖喇嘛给了这个家族一个铁饭碗:替噶厦政府专营羊毛和牦牛尾销售产业。也就是说,噶厦政府出钱,邦达仓负责运营。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这个家族一跃成为全西藏最大的富商之一,他们的府邸以其规模巨大,豪华壮观,至今仍傲视八角街东南,这就是邦达仓家族的故事。
这还不是故事的全部,据说噶伦们曾经问邦达仓:我今年给你100万,明年你给我什么。邦达列江坚定地说:我给你200万。100%的利润,羊毛贸易的获利丰厚,由此可见。
谁掌握了羊毛之路,谁就掌握了西藏的经济命脉。民国时代,在抗战快要胜利的时候,也曾经讨论过国家投资贸易公司,从噶伦堡的英国人手中抢回大宗羊毛贸易的主导权,此事随即不了了之。1962年随着中印边境战争的爆发,通向噶伦堡的贸易通道中断,从此西藏的羊毛大多转向本地生产和出口内地。
或许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1966年,一个上海的毛纺厂连同其全部职工、设备被连根从黄浦江边迁到林芝。这里因此成为了全西藏最大的工厂之一:林芝毛纺厂。全盛期时,该厂从那曲等西藏各地收购羊毛,厂内分五个车间,一律以连队冠名,体现出其军事化管理。一连负责车床和设备检修;二连是洗毛和分拣车间,将粗细羊毛分开;三连负责机器洗毛、弹毛、织毛线;四连织呢子;五连染毡。各车间所在的位置经过科学规划,以减少厂内运输的频率。最高峰时,全厂职工近2000人,年产毛毯近8万条。
同样是羊毛带来的财富,改变了一代人的生活。
如今林芝毛纺厂已经不再像以往那样进行全负荷的生产,我们只有在散布于西藏的各个角落里,看到这条完整的羊毛财富链的部分。
我们看到丹吉林巷的原拉萨毛纺二厂,几十年如一日从那曲等地一次购买六吨羊毛,然后在池子里煮洗羊毛,再以传统的纺车将其纺成纺地毯用的粗毛线,这个工种枯燥繁杂,且收入很低。
我们看到吉日巷里的地毯厂女工,用这种粗羊毛线纺成巨大的地毯。她们先将经线绷直坠好,然后在上面描出大致的图样,根据图样来选择不同颜色的纬线,穿绕、打结、砸实、剪断。粗织成的毛毯还要根据其线条修剪,让其具有凹凸的效果。
我们看到恰彩岗的“毯华”地毯展示厅里,尼泊尔籍藏族人丹增用流利的英语向来自德国的客人解释,西藏的“河谷”羊生活在高寒山地,其纤维粗,弹性好,毛质硬,虽然不适合用来做衣服,但是用于做地毯最为合适:不掉色、耐磨、防水。地毯的花纹有藏族常见的吉祥图案,也有西方顾客喜爱的现代主义淡雅风格。
羊毛依然创造着财富。我们不妨转过头来,去寻找羊毛财富的源头,找到羊毛最初从牧民和农民手中出售的那个时刻,羊毛正是从此开始,走出河谷和草原,开始其伟大的财富之旅的。
我们穿行在阿里高原广袤的大地上,车行了好久停了下来,车窗外的阳光异常刺眼,同行的伙伴将我从朦胧中叫醒。走下车迎面遇见几位老乡,妇女抱着孩子脸上带着特有的笑容打量着我们,几个半大的孩子在玩着废旧的汽车轮胎,路边的标示告诉我们这里是仲巴县仁多乡。
手扶拖拉机的轰鸣声夹杂着人们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从略懂汉语的老乡口中得知是当地牧民到乡里向国家销售羊毛,这是当地的一件大事也是牧民最快乐幸福的日子。
通常出售羊毛这样的大事牧民都会全家老幼齐上阵,让家庭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劳动收成的幸福感,开着手扶拖拉机和汽车将整捆的羊毛卷成卷拉到乡里,乡里的乡长组织带领大家过秤、计数。阿里北线条件极其艰苦,在旅程中看到不少牧民独自在旷野中奔波游牧,往往为了找到合适的草场每日都要走出几十公里。眼前的这些汉子,岁月与生活的艰辛有如刻刀一般将每个人的脸庞雕刻得黝黑发亮!纯真笑容的背后是乐观的生活态度与向上不屈的性格。
将他们眼里的喜悦通过快门一张张定格记录下来,记录下那些丰收的喜悦与自豪,记录下那些充满黝黑刀刻般皱纹的面容。而他们辛勤所得的劳动成果,这些累积在一起的羊毛即将沿着公路,前往工厂进行清洗和纺织。
劳动结束时,牧民都会在自己的车头附近贴上龙形的吉祥图案,来祈祷明年的好收成。人们逐渐散去,消失在高原最细微的河谷深处。这条道路对西藏的文化有重大的意义,然而正是借助如羊毛般一丝一缕的生产和累积,才有了文化发祥的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