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地讲,在读到尕藏才旦和喜饶降措的长篇历史小说《唃厮啰传》之前,史学知识浅薄的我,并不确凿地知道我们的藏族先民曾建立过一个叫“唃厮啰”的庞大王国,不知道在辽阔的西北,曾有过那样一个喧腾而隐秘的存在。百年王朝,千年风尘,一切湮灭于历史中,如今,只有在繁杂的宋史中,才零星可见唃厮啰政权的踪迹,而且,那也只是关于它的一个模糊的脉络和走向。事实上,它应该留下强大鲜明的印迹,因为讲宋史,只说西夏史、辽史、金史而不讲唃厮啰政权就无法体现其历史的完整性。

        唃厮啰是北宋时期中华西北部的一个地方性割据政权。它的地域有多大?《唃厮啰传》的序言中说:据藏汉史料中记载,其西部到达西域龟兹,东延伸到宋朝的秦州、渭州,北与西夏的庆州等陕甘一带搭界,南到大渡河流域,东南到白龙江、白水江流域的迭州、成州等地,总面积达百万平方公里以上。按今天的地理行政区划来说,它包括了青海全境72万平方公里,甘肃省的兰州、定西、临夏回族自治州、甘南藏族自治州、陇南地区,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大渡河中游,靠近成都平原。

        唃厮啰不光据有辽阔的地域,更有富饶的物产。广袤无垠的草原牧场养育出了驰名全国的良马神骏——河曲马、青海骢、凉州走马,牛羊成群,毛革兽皮不计其数,畜产品琳琅满目,且盛产珍贵药材鹿茸、麝香、熊胆、冬虫夏草、贝母等。除了发达的畜牧业,纵横交织的黄河、洮河、白龙江、大夏河、湟水的河谷为唃厮啰政权保障了自给自足的四季粮仓。这样多彩热烈的一片土地,势必会成为历史发展的参与者、推进者,而不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唃厮啰繁荣发达的农、牧、林经济培育出了青唐、河州、洮州、岷州、宗哥、邈川、熙州等商业重镇,而商业的崛起直接促进了南丝绸之路的疏通畅达。

        当下正逢“一带一路”发展的大好时机,细读小说中于此有关的叙述,回望繁华的历史烟尘,颇多感慨。尤其是,100年间,唃厮啰与北宋政府山水相连,阡陌交错,唇齿相依,且两边官民向善,交流频繁,茶马互市绵延数州,延续了汉藏自唐蕃以来的“永崇舅甥之好”的佳话。习近平总书记说:一部中国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汇聚成多元一体中华民族的历史,就是各民族共同缔造、发展、巩固统一的伟大祖国的历史。我们辽阔的疆域是各民族共同开拓的,我们悠久的历史是各民族共同书写的,我们灿烂的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我们伟大的精神是各民族共同培育的。《唃厮啰传》以丰富、鲜活的文学书写对此做了有力证明。

        “唃厮啰”在藏语里是王子之意,历史上的唃厮啰是吐蕃赞普的血脉之后。中原史书中将唃厮啰这个人代称为唃厮啰在安多地区建立的王国,“唃厮啰”指代其人,也指代其建立的政权。但没有任何典籍记载唃厮啰如何从卫藏地区到安多地区,如何在安多安身立命掌握政权并使散乱复杂的各部落团结成一个完整的王国。所以,唃厮啰政权和它的建立者唃厮啰,对于后世是一个云山雾罩的谜一样的传奇。尕藏才旦和喜饶降措的《唃厮啰传》正是以小说的形式为我们打开了这扇尘封的历史谜门。无疑,这是一桩复原藏族历史文化的大工程,但它出自尕藏才旦之手,就是看上去顺理成章的事了,因为从青春少年到白发古稀,数十年春秋,时至今日,他依然行进在藏文化的研究之路上。

        尕藏才旦被人称为“藏文化的布道者”。他以揭示藏族文化底蕴,描绘藏人信念追求为己任。他的长篇小说《首席金座活佛》以全面细致的笔触呈现了藏传佛教的文化秘史,深刻揭示了宗教作为一种权力体系,一种社会组织机构的世俗性、政治性。小说显示了厚重的民族文化底蕴,在宽广的叙述空间中展现了多姿多彩的艺术魅力。而他的另一部代表作《红色土司》则取材于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地区真实的人物和故事,是一部壮烈的红色历史赞歌。尕藏才旦以学者的严谨沉潜地研究藏族历史,执著的热爱和使命感使他笔耕不辍,以自己独特的文学方式丰富和促进了藏族文化的传播。 

        与尕藏才旦以往的小说一样,《唃厮啰传》也是以传统的线性叙事方式,以唃厮啰这个人物的成长经历为脉络,描述了他传奇性的人生故事,展示了唃厮啰王朝辉煌的过往。如前文所述,唃厮啰虽是历史人物,但却缺席于详实的历史记载,所以,塑造这个人物,首先必得靠极其丰富的想象力。这一点,尕藏才旦做到了。《唃厮啰传》从一开始便展开了对笔下人物经历的大胆想象和合理设定。这些想象和设定既尊重、反映了特定时期的藏地人事,也符合小说自身的逻辑,接近人物和事件的本质。唃厮啰12岁时,被商人索南娘贤带领着,从家乡芒域历经遥远而险峻的路途来到安多地区。到安多地区后,因各方势力都企图利用他赞普的血统左右他,他的成长过程可谓如履薄冰、步步维艰。历尽艰难的同时,也磨炼了意志,提升了智慧。小说在塑造这个人物的英雄传奇时,也不忘涂抹生活环境世俗化的底色,因而使我们看到多层面多角度观照中人物形象更真实、鲜活的一面。是的,唃厮啰这个形象是饱满的、立体的,他的惆怅,他的忧患,他的少年野心,他的中年焦虑,他打得西夏溃不成军的王者风范,他与大宋皇帝礼尚往来的运筹帷幄,他在情爱中的赤子性情,他在各方关系中的孤独内心,无不刻画得扣人心弦。可以说,唃厮啰是尕藏才旦继《首席金座活佛》中的吉塘仓活佛之后,塑造的又一个至尊至贵有血有肉、既鲜明而神秘、既独特又平凡的成功的人物形象。

        作为小说家,尕藏才旦是擅写人的,《首席金座活佛》所写人物数以百计,藏、回、蒙古、汉各民族、各阶层不同人等陆续出场,演绎各自的悲喜人生。《唃厮啰传》中,除了塑造唃厮啰这个中心人物,小说也以充沛的笔力塑造了索南娘贤、立遵扎西、才让曲江、英姬、宗吉等一系列人物。这些人物一经出场,便栩栩如生,使小说具有了强烈的感染力和可读性。作家深知,写小说也如一个政权的建立,没有一个人物是可以等闲视之的,只有写好每一个角色,才能撑得起一部好的小说,“一根竿子撑不起帐篷,一块牛粪烧不开茶水。木撑木,能建成金殿佛,人扶人,能成为大头领”。

        《唃厮啰传》人物塑造鲜活丰满,故事情节设置跌宕起伏,悬念丛生。但作为一部文化历史小说,它更着力于历史和文化的铺垫,通过精彩的人物和情节,小说将我们引入到历史中,引入到1000年前壮阔的生活画卷中,使唃厮啰这个曾喧腾于西北的王国清晰地展现于读者面前,并揭开其从兴盛到衰落之谜,以艺术的创造力还原了被湮灭多时的历史。毋庸置疑,这是一部颂扬英雄气概、颂扬真善美、颂扬民族团结的佳作,时代需要这样的作品。而对于我,通过小说了解这样一段辉煌的历史并非初衷,重要的是,它促使我再一次定睛瞩目古老、神奇的藏文化,使我对广阔、瑰丽的草原文明有了进一步探寻的热情,进而担负起发扬光大优秀的民族文化遗产的责任,正如小说中所说:“彩虹好看剪不成衣裳,月亮再明晒不干青稞。历史如扬灰尘,狂风中不再回来。可祖先是一座高耸的雪山,为后人竖起了一面镜子。”


原刊于《文艺报》2020月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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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尕藏才旦,藏族,青海省同仁县人。西北民族大学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曾任职于甘南州委宣传部、文化局、文联,甘肃省文联。著有长篇小说《红色土司》《首席金座活佛》《入驻拉卜楞》《唃厮啰传》《凉州会谈》,中短篇小说集《半阴半阳回旋曲》,长诗集《益西单玛》等文学集、学术专著13部,编著有《当代藏族短篇小说选》《甘肃藏区纪行》《藏族民歌集》《藏族情歌选》等典籍,获国家级及省部级奖30余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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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英秀,女,藏族,甘肃省舟曲县人。兰州文理学院教授,甘肃省高校名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甘肃省首届四个一批人才,“甘肃省小说八骏”之一,2018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出版《纸飞机》(中、英译本)《严英秀的小说》《芳菲歇》《一直很安静》等中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随笔集《就连河流都不能带她回家》。获国内多种小说、评论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