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临近行程开始还有一两个礼拜时,我们的伙伴们就在研究路程、距离、甄选目的地…… 虽然已经做了详尽的准备和预设,但当我们真正钻进车子里,行驶在旭阳中的草原公路时,我又有了那种令人费解的出离感。我甚至会觉得,我将永远坐在车窗边,看四季枯荣轮回、看荒原与森林、牛羊与人群从我眼前呼啸而过,而我极少愿意终站就在千山之后、万水之末。

        就这样一直走着下去,直到石头和坚冰、高山和森林都寂灭成风,吹进我们永不疲倦的灵魂中…… 但这只是个转瞬即逝的激情,在首尾相连的土地上,可能没有一条路可以永远走下去,总有一天,当我们满怀热情地继续前行时,一定会发现又重新走在早已过去的路段上,那时,还能保持行走的冲动和激情吗?而那时的选择,才可能显出一个渴望行走的人,对道路的全部信仰。

        我看着车窗外的伊拉草原上,大片牛群把头埋进一丛青草里,缓慢地享受着并不广袤的草原。阳光和煦、草原丰美,在这生机蓬勃的季节里,没有一头牛可以先于花草跑到下一个季节里。我突然对自己“一直走在路上”的冲动有所愧意了,我必须重新记念我们的目的地,以赋予道路以意义。

        出行,让我们有一种赶往“别处”的错觉,往往是令人兴奋的。出发头一天里,车里的人个个兴高采烈,像小时候,随同大人一起进城,我们总是对大人描述的城镇,有着童话般的美好想象。

        不管我们是否愿意承认,出行,一定程度上都是基于对自己当前处境的怠倦,我们总要通过不断出行,一次又一次重新爱上自己宿命里的世界。

        你不会愿意永远住在一座雪山上,或者一个村庄里,但自从你知道了她们的存在后,总会一次又一次回到这些地方。实际上,这也是一种朝圣,当你感到自己的生命里,突然缺了点什么的时候,你知道,在那些让你眷念的远方,能找回被日常消耗、已经缺失的部分。

        当然,我始终钦佩那些从不出行、拒绝音乐和艺术,拒绝远方或诗歌、信仰,却仍能保持足够生命力的人,总认为这种人,内心必定拥有一个含括所有想象的广大世界。或者与此相反,这种人对世界缺乏基本的想象力,对一切都是无感的。

        我们的车子到奔子栏镇后,逐渐驶离金沙江流,开始走上盘山公路。从香格里拉到德钦县城,不知走过多少遍了,那些熟悉的村庄和麦田、森林和山峰,就像一群沉默的朋友。我必须承认,我对很多地方的爱,远没有达到非此不可的地步,但也没有过需要逃离的冲动。格局使然,除了生养我的那片方圆10里的故乡,我始终没法把更多有从属关系的土地称作故乡,我一度认为那是一种暧昧的情感。对我来说,出了村口既是异乡。我对土地的爱,狭隘又逼仄,且一直在往更小的范围收缩着。

        但白马雪山却是个例外,每次看见扎拉觉尼主峰时,总是莫名兴奋,我想这种感受主要源于两个方面,第一是因为我小时候去德钦县普利藏文学校读书时,每年放假或收假时,我们几个小伙伴都要来回翻越白马雪山,寒假时,因为降雪,垭口封山,送我们的司机会把我们下在垭口,之后我们须要穿越雪地和森林、峡谷,三天之后才能到达老家,现在回想,那时没死在半路,确实是一种奇迹;第二个原因,来自我的一个年长朋友,他在德钦县城上班,经常会自己开车在香格里拉和德钦之间往返,每次到白马雪山时,都会拍下一张白马雪山主峰的照片发在微信朋友圈,配文总是“我的白玛”,刚开始没觉得怎样,几年下来后,他的这个行为对我来说已经开始有艺术效应了,每次他从白马雪山发出这个微信朋友圈时,我总是感觉像看了一件令人震撼的艺术作品,虽然内容总是重复的(但那种震撼正是因为重复)。但近段时间,我有留意过他翻越白马雪山的时候,好几次他都没再发了,这让我有点失望。他应该继续发下去,等到他98岁时逝去后,人们可能会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爱过一座雪山”,到那时,白马雪山就是他直耸入云的墓碑了。

        我是个挺能自找苦吃的人。

        这些年看到卡瓦格博神山时,老是会感到失落。童年时期,每隔四五年,完成秋季耕种后,亲朋就会结伴出发,翻山越岭前往卡瓦格博朝圣。当我们来到贡卡湖边的山坡上,伟大的卡瓦格博逐渐在我们面前显现时,那种直入心尖的神圣感,以及由大人的喃喃祷词营造出来的神秘气场,能让我真切感受到身心的所有烦扰随着我们一步一步靠近卡瓦格博,纷纷剥落在我们的背后了。那时,卡瓦格博周边的云彩,对我来说不是“地表水分蒸发,水蒸气上升到高空后,因为过高的气压和过低的温度而不断膨胀形成饱和的水汽“,那些神秘的云彩,都是卡瓦格博的表情、语言、手势、眼神、腰带、帽子……

        随着年龄增长,突然在某段时期,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那些美妙的感受力了,卡瓦格博在我眼前,越来越快地回到一座山的形态,每次觐见时,最先涌入脑际的却是她的地理属性,这让我感到非常失落,并且在面对卡瓦格博时,总会生出一种强烈的负疚感。(当然,我也了解关于她的传说,我也仍然信仰她,但相比小时候,我确实有这种落差)。

        因此,我一直不敢在任何文字中描写卡瓦格博,因为对现在的我来说,很多时候,云就是云、山就是山、雪就是雪,小时候那种持续的梦幻感受,在极少的时间里才会回到我的身体里。我怕我的语言会亵渎她。

        汽车穿过永远都在施工的德钦县城,慢慢进入澜沧江峡谷,到了江边公路时,我望向最后一座洁白的雪山祈祷:“念青卡瓦格博及众眷属,保佑我们接下来的行程顺利,保佑我们身无疾苦、心无烦扰、命无障碍……”。

        “你配吗?” 随即我对自己默念道。

        但整个行程结束后,发现一路特别顺利,我们回到香格里拉的第二天,滇藏高原突降暴雨暴雪,多地有塌方、落石、断路、封山等情况。说明我的祈祷被神山倾听了。不用什么证据,我继续活着,就是最大的证据。


2


        5月20日,我们的滇藏踩线团队从松赞茨中山居出发,前往松赞如美山居,那一天的行程,几乎全程须要与澜沧江相向行驶。

        我们一行9人,分别是婷婷、袁芸、尼玛拉姆、刘瑶、武素莲、大次称、扬玉军,以及衮珠师傅和我。这些人,都是一些业界尖子(旅游)和新锐从业者,对所有经过的地方,有种神经质的好奇或问询习惯,恨不能把所有经过的地方刨开后,看看低下还潜藏着怎样的花样。因此我也逐渐染上了这种习气,路上见到谁,不由自主地逮着不放,请他使尽全力说明自己脚下的土地。当然,这是戏言。我们最重要的共识在于:不管怎样,你都不可能完全掌握一个地方的所有信息,只要有人生存的地方,总有故事和新的内容不断生长着。或者,我们不可能完全掌握关于一座雪山的全部信息。这种共识,让我们始终对自然和生命保持一种良好的热情和好奇。

        在我走过的澜沧江峡谷中,最为壮阔的莫过于芒康县的盐井乡和德钦县的云岭乡,其中,尤其令我震撼的有两段,分别为红拉山到盐井、溜洞江到云岭的玖隆顶,每次经过这两个峡谷段时,我总想跳下车子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持久感受山高谷深、流云穿梭的自然气势。

        “啊啊啊,绒赞卡瓦格博,为您等候下一个轮回,一生情定卡瓦格博……” 汽车驶出纵深的云岭峡谷,绕过逼仄的德钦县城,向着卡瓦格博行驶时,车里的一众男女随着车载音乐哼唱起来。今天的路程,全程并无海拔过高的路段,因此,所以人都没有什么体力策略,只要有人起头一句,所有人都跟着哼唱,也顾不上自己如同猪嚎的声音素质了。

        如果仅凭海拔的垂直高差,或许这些峡谷段,并不能跻身世界上各大知名峡谷的排行榜,但如果从直觉印象的角度出发,我认为,这两个峡谷段给人的感官冲击,丝毫不逊于其它峡谷。在这两个峡谷段,零零星星的藏房和村落,在高山流云的映衬下显得微不足道,像是和那些石头一起,从山顶滚落到谷底的。一切人的造作,在壮阔的峡谷中,显得卑微又脆弱。

        走在这种峡谷中,看着周边形貌各异、气势逼人的山川雪峰,总会勾起我对自然世界的无限好奇,也总会令我深刻意识到,如果不是博物学家,一个人在面对这种地质环境时,不可能免于自卑。大自然的神秘在那些地段展现得淋漓尽致。

        直耸入云的卡瓦格博及周边雪峰、轮廓奇特的山峰、蜿蜒曲折的澜沧江水等,经历了怎样的沧桑岁月,才完成了各自或超越云层,或低于尘埃的现实归宿?我们又该如何想象,这些奇山异水的地质演变细节?那些暗褐色的山峰以及山里的树木和石头,都是留在我们眼前的线索,如果我们足够智慧,它们就能指引我们走向地球母亲的童年时代。

        当然,有地理学背景的旅人,看到这些山河时,或许可以套上早已熟知的公式和框架,但我始终不相信,某种学科能万无一失地详尽还原自然世界的演变细节。褐红的、灰白的、暗黑的山体颜色;单一的、多元的、以及毫无植被的坡面;平直的、圆滑的山头等,我们仅能笼统地解释道,这些都是因为地面流水、风华作用、大气等因素造成的,但鲜见一种巨细靡遗的细节描述,能给我们观看电影般的理解体验。

        江河两岸的自然山川,像是博尔赫斯描写的《沙之书》和藏地民间的《尸语故事》,永远没有详尽阅完的时候,也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会不断地回到那些早已走过的土地上,重复领略山川河流永无穷尽的神秘魅力。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世界,也不再会有枯燥乏味的时候了。


3


        我们坐在车里,享用着女孩们带来的各种零食,到达茶马古道重要渡口溜洞江时,正在狂食土豆片的刘瑶望向车窗右侧的山面说:“听说上面有个江坡的神山叫‘江白根藏族’,是个性情暴烈的神山,如果人类对她稍有亵渎,就会立马报复。”

        “对对对,我也听过。以前茶马古道时期,马帮们赶着骡马来到这一段时,要在路边采来树叶或青草塞进铃铛里,害怕铃铛的声音会惹恼这个山神,直到过完这条峡谷才会拿开。”坐在前排的武素莲睁开睡眼应和道。之后,司机把车载音乐关掉了。峡谷的热浪逼近车内,我们比河谷边的菜园还要萎靡。

        生息在这些峡谷中的藏族先民,早已意识到人不可能完成对自然历史的完整解读,也可能基于天性意识到通过机械的解读途径的话,最终必定遭遇一种索然无味的认知世界,于是就选了另外的视角,对山川河流的悠久来历进行解读,并把关于自然世界的真实理解,置放到童话般的语境中。

        在村庄里,流传着太多关于山河的神秘来历,这些传说很有可能会被现代科学所不齿,但另有一番现代世界越来越缺少的感性色彩,这种色彩,我甚至认为能避免语言和人的“知识性堕落“。

        在澜沧江峡谷边的德钦,流传着这样一则关于卡瓦格博和日尼神山的传说。

        天地最初形成之时,大地上并没有最高的山和最深的谷,高低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速度发生着变换,众山都处于一种激烈的竞争状态,每一座山都使尽解数想要高于一切,无一例外。

        伟大的卡瓦格博和周边的众多山峰一样,都是从低处开始升入天空,那时,现今作为阿墩子古城最主要的神山之一“日尼山”也是一座野心勃勃的神山,从一开始她就决意要成为这片土地上最高的一座,以实现高高在上、俯视一切的江山地位。

        但无论她怎么努力,发现总是高不过卡瓦格博,于是想出一计,她开始拉拢周边的众多小神山,有管铁的神山、有管铜的神山、有管金子与泥土的神山,要小神山们为她添铁加土,支持她成为当地最高的一座神山。起初她的小动作没被卡瓦格博发现,她一度快要与卡瓦格博比肩而立。某时卡瓦格博发现了“日尼”神山的阴谋后,一怒之下抓起香炉中的一把热灰打向“日尼”神山,瞬时把她的头颅给打飞了(现在这座山峰的峰顶是平的),并把心脏给打露了出来(现在这座山上的中间,有一个心形的土坡),她的名字因此而得,“日尼”,即“山之心”。从此,她便屈尊老二,只垂顾沟谷中的子民了。

        她为什么打不过卡瓦格博呢,老人们说:“因为卡瓦格博神山是受到神佛的旨喻才要成为最高的神山。” 大概意思是说,卡瓦格博是“神二代”,而日尼是底层出身,有点背景决定论的意思。这种传说里,隐含的不仅是对自然山川的传统认知,也隐含着人性的历史。

        在三江峡谷中,这种传说不胜枚举。这些关于自然世界的传说,都是语言的伏藏,须要我们谨慎挖掘或品阅,也是我们不断旅行或朝圣的深层引力。


4


        我们的车子是个14座的商务旅行车,坐在头尾的人对话时,经常需要坐在中间位置的人进行二次传达。袁芸和婷婷坐在最前排,除了一些响动较大的话题,很少回首参与,但她们自己一直在前面低声聊着,也不知道在聊什么。当我们驶出云南境地,开始进入西藏后,江两岸的山体颜色,褐红色的部分越来越多了,令人隐约感受到“藏东红山脉”的地理气质。

        “你们谁知道澜沧江沿岸的山体,褐红的部分会更多?” 袁芸把自己的头转向后面问道。但这个问题太专业了,我们都心知肚明,于是眯缝着眼睛继续装睡,直到车子在盐井镇的某个“加加面”店门口停下后,大家伸伸懒腰、揉揉眼睛忙着下车,也自然没人会不识趣地提起这个褐红色的问题了,这个问题也就不了了之。

        加加面店是个老字号,很多同行者都见识过她家的老道做法。我们进去时,店里坐满游客,店主是两个中年姐妹,妹妹站在一张煮着面条的桌子后面,一边声音高吭地唱着当地弦子曲,一边熟练地盛着面条,表情自然、精神饱满;姐姐在桌子间穿梭,收送碗碟,一有机会就用一些恰到好处的语言,挑逗那些面露羞涩的年轻客人,一会要找个当地姑娘送他做见面礼,一会又要人家留在这里,照顾一个家里有一万只牦牛的卓玛,搞得小伙子们的面色就像达美拥雪山的秋日黄昏,一会红一会白,一会阴沉一会明朗。在这个小巧的餐馆里,这两姐妹就是太阳,天衣无缝地掌握着这里的阴晴圆缺、风风雨雨。

        若时光倒退十几年,这姐妹两刚开餐馆之时,气氛可能就没有现在这般活络了。客人上前点餐,她们很可能会羞红着脸,答非所问地互动着,然后上餐时,别说挑逗,很可能都不好意思正视客人。她们目前这种活泼泼的状态,经历了多少羞羞答答的往事啊。虽然,目前的这种气氛,很可能是她们精心设计、营造的就餐氛围,但一点都不生硬、死板,整个上餐过程和气氛浑然天成、毫不唐突。

        “阿姐,我留在这里好不好?牦牛我只要一百头。” 扬玉军把手里的外套甩到肩头,素有训练地对正在忙碌的阿姐说道,脸上满是帅气的笑容。

        我们都已经坐上了车,衮珠师傅发动了车,并对着正在走来的扬玉军说:“走咯,再不上来,可真把你留在这里了。”

        峡谷里的夏天会很热,加上我们才刚吃完午饭,所有人都犯困了,即使达美拥雪山和沿路的峡谷风光怎么都看不够,可始终没有敌过身体的旨意,我们集体在车里呼呼大睡,醒来时已经翻过红拉山口了。


5


        芒康县嘎托镇境内的吐蕃时期摩崖石刻,也是我们本次踩线的考察对象之一,但车里所有人都没去过石刻所在地,临近芒康县城时,我们根据网络上的一些地理信息,在某个村庄边下了车,向路边的当地人询问时,却被告知我们已经走过了石刻所在村。

        一位背着小孩的老阿妈正在转路边的白塔,她停下手里的经筒对我们说:“石刻在孜雪塘村,离这里应该有一公里”, 说完用右手指向我们来时的路。

        我们掉头后原路返回,在大约两公里多的地方停下来,又向一名盘着黑色发辫、面部轮廓硬朗、神情冷峻的康巴男人询问时,他继续指望前方说:“再继续走吧,大概一公里后,就能到孜雪塘。” 我们道谢后继续往前,在约有一公里车程的地方停下来继续向路人询问时,又被告知还得继续走上一公里,最后一公里才是准确的,我们终于来到孜雪塘村。  

        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藏族人,我当然绝对不可能怀疑我的同胞给我们的路程信息是恶意的,只是在藏地乡村,“公里”这个概念并不常用,以前的话可以说基本不用,我们一般都是用“一天”、“两天”、“一天半”等概念来记录和描述一段路程,所以,别说村人,连我这种须要每天记录里程数的人,至今仍无法判断某段路途的大概里程。

        孜雪塘村在国道214旁边的山地坝子上,民房和村庄格局都保留着完整的传统风格,且与三江并流区域的其它藏地并无显眼的差异。

        “孜雪塘是什么意思呢?” 大次称、尼玛拉姆和我都会藏文,但都这样相互请教着,因为村落附近不见写有藏文的牌子,去问几个村民时,他们面露羞愧地说:“我们不会藏文,不清楚村名的意义。”

        在我的印象或想象中,芒康应该是一个藏文普及率非常高的地方,但经过几次后,才发现是我高估了。从红拉山到如美镇的路段上,立在路边的各种双语招牌和村落名字,不仅多处有错字,而且有几个村落名字前后并不统一,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有些明明有实意的地名和句子,藏文却用音译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字符来对应,可见当地相关部门对民族语言文字的基本态度。

        我们穿过平坦的田地,顺着一条美丽的田间小路,不一会就来到了石刻所在位置。我原以为肯定是一组精致、小巧的小型石刻造像,当打开土墙的铁门后,却惊呆了。我孤陋寡闻,这是我见过最大的、风格最为奇特的摩崖石刻。

        我们一个接着一个钻进铁门里,瞻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摩崖石刻,大家一反常态,立即停止喋喋不休与指指点点,静静地站立在岩壁下,看着眼前充满沧桑的石刻造像,许久都没人率先出言。这种感觉很难用言语描述,古老石刻给予我们的冲击,像那些真正富有能量的事物一样,早已经在语言之外。有时候甚至让人觉得,语言在这种存在面前,仅仅是一种亵渎。眼前的石刻造像并不华丽鲜艳,但透着一股令人沉默的力量,那些已经严重残损的雕凿细节,就是时间的体态和神色,时间在这个岩壁上是具象的,可观可触的。

        浮雕菩萨群像凿刻在一山嘴岩壁上,岩壁高约9米,宽约7米。大日如来像居中,双手禅定,神态慈祥,端坐于莲花狮座上,但衣饰与常见的造像不太一样;左右侍立8尊菩萨,菩萨旁边刻有各自的名号。各分上下两层,右上为普贤、金刚手,下为地藏、观世音;左上为弥勒、虚空藏,下为文殊、除盖障,共为八大菩萨像,造型浑朴生动,但多处有剥落迹象,残损较为严重。

        “这个不像我们经常见到的大日如来和八大菩萨呀?” 大次称说。再细看时,确实有多处奇异的地方,主要表现在衣饰方面,我们先前认为这组石刻造像的内容是一群唐朝官员,但随即发现侍立两边的造像旁边,刻有八大菩萨的名号。我们不是考古学家,没有这方面的判别才能,于是带着这些疑惑,找到了石刻下方的一个人家。

        “在中间位置的是赤松德赞。” 一位头发蓬松、身材矮小、脸型俊朗的中年男子,打开柴门对我们说。我们恍然大悟,个个欢呼雀跃,像是找到了一片长满虫草的高山坝子。

        “那这组石刻是什么时候刻的?什么人刻的啊?”我继续用藏语向大哥追问。

        “这个不清楚呢,不过田边有个关于这组石刻的藏文题刻。”大哥用手挠着头发,古铜色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活像一名被老师诘问的小同学。这景象再次触动了我敏感的小心灵,现今社会上,这种会害羞的成年男人实在太少了,人人都见多识广、不容质问,举手投足间,总是透着一些“你算老几” 的潜台词。大哥的这种性情,在我看来就是一种“濒危性情”。

        我们在大哥的带领下,走过一块长满青稞幼苗的田地后,来到了那块刻满藏文的石头旁边,但这块藏文题刻和摩崖石刻一样历经沧桑,除了一些线条模糊的字母,看不出任何有效的信息了。

        后来,我们搜查一些为数极少的资料后,才知道过去几十年中,考古学家在芒康的好几地发现了类似的摩崖石刻,有些藏文题刻,字迹尚能分辨,其中最有效的信息就是纪年信息和吐蕃王朝的赞普名称,赞普名称基本是赤松德赞和赤德松赞,分别为公元8世纪末与9世纪初的吐蕃赞普。由此,孜雪塘村的摩崖石刻也可确定为吐蕃时期的,距今约有1200多年的历史。

        关于石刻像群的衣饰风格,考古学家通过对比考证后,认为与古格遗址或桑耶寺的一些老壁画有类似之处,是吐蕃时期的赞普和官员,以及王室贵族的衣饰风格。也有人认为,石刻的工艺特点,有唐代摩崖石刻的风格,唐代工匠也有可能也参与过这些石刻的雕凿工作。

        “我们小时候,对面的山上,还能看到一个碉楼呢,听说是古时候打仗用的。”大哥站在一个很大的鼠洞旁边对我们说,几只灰色的土拨鼠,穿过他的胯下钻进地洞里。

        千年之前,芒康一带处于怎样的历史位置,我们不得而知。查阅了很多考古资料后,专家们也只有一些摸棱两可的推断和猜测,缺少对这片区域板上钉钉的历史描述。因为这些遗迹的历史断层,让它们蒙上一层更加神秘的面纱,像是时间留在大地上的古老谜题。

        “此称,你帮我问一下,他们这里有没有虫草?” 婷婷对我说。

        我不假思索地答道:“你看这里海拔也挺高的,肯定会有虫草的。”但随即认为有和大哥确认一下的必要,于是就问了大哥。他说:“我们这里没有虫草,挖虫草的话,要去很远的地方。”

        我们在大哥的陪同下,一边聊天,一边穿过田地走向公路边。临别时,大哥对我们说:“下次来,可以来找我,我带你们去看对面山上的古代石刻,很多的。”

        我们向大哥道别后,开始驶往芒康县城。天色向晚了,我们必须赶在天黑之前翻过拉乌山,回到澜沧江畔的松赞如美山居,那里是我们奔波一天的底气来源,也是我们不断回到滇藏线上的勇气所在。

        而这片土地,无法结尾。天亮之后,我们又将继续走在路上。


原刊于《边疆文学》2020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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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称,藏族。云南省迪庆州羊拉乡人。2008年始开始文学创作,有诗歌、散文、小说作品发表在《民族文学》《大家》《边疆文学》等刊物。出版有个人作品集《没时间谈论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