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

 

亲人,我们活着时是一家人

死了,埋进同一片墓地

在阴暗墓穴用根根白骨的闪电

相互照亮着取暖

我们还是一家人

我们的身体最终会化为腐殖质

渗进黝黑泥土

或许在一片野花的枝头重现昔日风采

那时,在同一块草地上同一片天空下

风吹着,雨下着,阳光照来照去。我们

一朵挨着一朵,还是亲人



秋草


寂寂山坡上,它们

齐齐地站着

风吹过时弯下腰


时间之手摘走了花和叶

剥落了青春容颜

草籽也早已埋在了泥土中

而今它们只剩下了空空的身子,就这样

站着

在秋风中左右摇晃


摇晃和站立,都是

一株小草的生命本色

秋风知劲草——

它们这样站的越久

它们的颜色

就越是金子的颜色



牧人(之一)


当仰望,他拥有:瓦蓝

而明亮的穹庐

不多的几缕云絮

间或一只黑色苍鹰的

缓慢盘旋


当俯视,他拥有:

绿草、碎花

草地腥湿的潮气

一只甲壳虫懵懂

然而是自在的穿行

(甲壳虫的爱情,他有时

也能体察到)


当他眺望,望见的只是:

帐篷,风中晾晒的花衣裳

以及小儿牵着牧狗欢跑的娇小身影


他的目光最后会停在

不远处的山坡上

那里,他的羊群

在安静地吃草



病骨秋霜

——山寺有感


病骨经秋霜

一场霜落在十月的花上

花呀大地小小的酒盅

落日是个大酒盅

溢流出的血酒溅到了谁的鞋上

经过了一场秋霜的人

请端起花的小酒盅

经过了一个秋天的人

请端起落日的大酒盅

经过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人

肯定是那个拖曳裙裾在佛前点灯的人

点灯人啊请走出寺门看一眼这大地上的风景

然后端起盛满清水的紫金钵体

再念一声阿弥陀佛                                       



雨中的拉卜楞


它幽深的经堂里坐满喇嘛

它飞檐的瓦棱上

栖满鸦群

这个世界可真的暴热

仅它小院里那株静默的菩提

敞有一片清凉的荫影

它任何时候都接纳

满世界恐慌和疲惫的鸟鸣

更多的时候,佛的偈语深成枯井

被听清的只能是钟声

当钟声的大水漫过

谁抱紧身后的影子哭得淋漓

(他泪水浇淋的著述不忍卒读……)

谁看见婴童的笑脸灿若黄菊

谁,在用空洞的黑眼睛装盛漠然的风……

抛开一切复杂的东西

它就仅仅是:

蓝天青山轻轻围拥一小片庄穆殿宇的美

一座锃亮白塔

被煦风轻吻的美

它拥有:比群山更深的寂静!

今日却不同,不同

缘于一个远客的到来

雨倾泻

凄迷的雨水涤荡一个人的灵魂如同涤荡一整座山谷

那霎那间变得清晰起来的

仅只是石头上阴暗的苔痕

和那上面一只蜘蛛颤栗似的穿行……

冰凉雨水浇透一个恍惚的午后    

古老的拉卜楞

它千篇一律的檐水或许仅仅滴沥出了一个庸常的黄昏


我是俗客,肩负万丈红尘,来去匆匆

不能在寺门的青石台阶上踩出淡淡的痕迹

我只能在佛的香案上留下一小撮悲凉的灰烬    

然后沉默着离去

大钟轰鸣着为我送行

在身后漫漶成一页柔软的经文



在山寺(之二)

 

“萨他路多耶……

这是我在那个凝神颂经的女居士坦开的经书上

看到的一句

 

女居士说,每到夜晚

除了一山湾的月光里静静的寺

热闹的一切均看不见了

我说,也包括那次飞跃吗——

 

苦心孤旨筑寺静修的居士

多年前曾在那条著名的大河上

有过决然一跃

却又意外地回到了生之涯岸

 

我以为做了居士,就算是出家了

可居士说

她还得过俗人的生活

 

她的语气轻淡

目光平静、幽远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我就看到了寺门旁那棵更加安静的树——

 

那棵树,长在寺里

是一棵垂满神谕的菩提

而在人间,就是红尘恋女般的

一株丁香

 

但那枝头兀自燃放的碎花

总是一样的

一样的灿烂、一样的寂寞、一样的……梦幻

要把一段笔直的时光凿弯……

 

当我在山寺的阴影里小憩,独享一刻的清寂

当一片幽秘的心绪轻蝶般飞起

我谵妄的心是否领悟了那句经文的奥义?

——但我想我已经完成了这酷暑的山寺之旅!



风挠格桑


风挠一朵格桑的花蕊  

使它不平静  

风吹轻柔夜色  

风吹新月,今夜的新月  

是失眠的帐蓬里  

手腕上来路不明的象牙手镯  

今夜帐篷顶上落下的星辉

泄漏了她试图掩藏的秘密  

她牧归的羊群已经安详地进入了梦乡  

她的心思为什么要原路返回  

在白天放牧的草坡

——慌张的藏不起自已两朵燃烧的格桑



生活场景之七:在河谷

 

一河谷的马兰花,说开

都蓝莹莹的开了

她们的热烈

把河水都点燃了

她们的清丽

把石头都融化了

她们的芬芳

把天空都熏醉了

我冒冒失失的闯进来

她们就都乡下姑娘般

咯咯笑出声来

我已好久没有听到乡下姑娘的笑声了

我认识的乡下姑娘,一部分

和我一样在岁月中老去了,一部分

正蝴蝶般翩跹在城市的灯红酒绿

她们都已发不出这样单纯清亮的笑声

现在轻轻走在这些笑声中间

我也轻轻笑着

为了不给花们带来意外的惊扰

我努力把眼里的风尘藏的更深一些



一个朝圣者在大昭寺


月光摇响了大昭寺的风铃

那时你背向苍茫

赤裸着心脏


用佛的胳膊搂紧自己

牵着自己的手

发现是人世上最深的伤口


拉萨以远

不见一个屋檐

风雪怀抱来世的青稞坐在中间


赞美的光

来自含盐的口中


有一个瞬间,在天堂和尘世

模糊着位置

而有人在身后拉你回去——


卸下一路的风声

半生的热和冷

睫毛上有雾在凝聚

前程从此被打湿


 

大通河两岸

 

大通河两岸

那么多飞舞穿梭的蜜蜂

是众神手指上闪亮的黄金戒指

在高原七月纯净的阳光下

神无形的手正在忙着捡拾大地上一粒一粒的甜

 

一个守在蜂箱旁的女子

年轻,衣着鲜明

但无法让人用性感或美艳去形容

她端庄、雍容华贵,更像是女王或母亲

安详操劳:百花的芬芳四季都追随着她

 

当我遇见她

确切说是遇见高原七月一场盛大的美

我就想把心永远留在这广阔的大通河两岸

我们都无法使自己像她一样去做一个母亲或女王

但可以把那些辛勤忙碌的蜜蜂当做温暖的针线

用以缝补我们尘世生活的衣衫

 

 

偶感

 

雪片大、密、但沉缓

落下来,朦胧着山寺

 

廊檐下两个年幼的喇嘛

袈裟单薄,稚嫩如儿子

裸露于山寺春雪的清晨

齐声高颂——

 

心中猛地一疼,心中

猛地一狠

 


高原

 

一匹从天空缓缓降下来的鹰

是一颗生活中暂时歇下来的心

去打扰它是不可饶恕的罪

 

佛在寺里

是头顶比诺言更温暖的星星

霜在花上

是日子里最庸常不过的风景

 

你所熟知的

那个口含情歌的僧人仓央嘉措

是神

是人

是你

是我

或者也是

一朵花

一匹起起落落的

 

这里是我安身寄命的高原

青草哺育牛羊、大风吹裂石头

这里是我魂牵梦绕的故乡

爱情遍地流淌,母亲长睡不醒

 

这里是日月流照的

尘世一隅

 


草原:清晨


清晨,天空蓝的发暗

但雪山明亮

微凉的风掀动一河谷的静寂

我站在风中,看那些牦牛静卧、

站立或走动

均显得孤单


我沉眠和做梦的黑帐篷孤单

空空的拴马桩孤单

对面山梁上雪鸡一串嘎嘎的鸣叫声孤单

石隙间一朵孤单的蓝色野菊花上的露水

我总以为是月亮在夜晚行走留下的痕迹

孤单的小溪水从昨天又唱到了今天……


现在,我还不准备出发

我还要这样孤单而安静的再站一会儿

在初阳还没有用红绸子裹住眼前的一切之前

我还不打算把牛羊吆到更沉闷的远山



夜行在高原


喝醉了露水的高原

我沉默着穿行

我的沉默是一团淡蓝、轻盈跳跃的火焰。


紧跟我身后的马

呼吸随宁静膨胀着

它拌动青草的四蹄

偶尔惊动了对面山凹里一对做梦的翅膀。


我的弓背在我身后

我的箭插在我项上,如果

有一只怀孕的野兔引路

我的双脚就会踩过遍地露水一直走向天边。


天边不远

就在明月低低徘徊的前方,

而被我渐次甩在身后的那些

斑驳旧雪

谁相信那本是我留下的

一点点买路的银子呢?



暮色里的村庄


我在暮色里爬上了高高的山岗

我在山岗上俯见了暮色里的村庄

——多么拥挤、多么破败、多么凌乱

瑟缩在秋风和大地小小的角落

但藏下了一粒粒橘红的灯盏

藏下了身体和心灵共有的温暖



影子在身后喊我

 

塔尔寺。当我从扑打的经幡下

穿过,突然感到安静

这情景多少有些神秘

从经幡下穿过,我惊奇地发现

我落在地面的影子,和那白布上的经文

笔画竟有点儿神似

这奇妙的联想是否与那神秘的安静有关?

从扑打的经幡下穿过,我只是

来无影去无踪的一缕风

或许仅仅扬起了一阵细小的尘土

那总被忽略的影子,跟来跟去

每逢这种需要提及灵魂和运命的庄严场所和时刻

它就在身后,猛地

喊我一声



香林寺

 

高速公路旁

酷暑的正午——

 

小小寺院像一块影阴

透着不容质疑的清凉的安静

 

道行高深的人说:

这红尘就是一棵大树

每一个人都是它的一片叶子

在过往的风中加速老去

 

天上地下人间

香林寺

它是要用它的香气

去熏香一整座林子吗?

 

那个悠然轻过寺门的灰衣僧人

他拖曳的裙裾并不招展成神召唤的旗帜

但他从容沉静的背影

使一些飞驰而过的目光

的确感受到了酷暑之外的一丁点凉爽



空谷


一粒鸟鸣,一滴

沁凉的水珠


两粒鸟鸣,两滴

沁凉的水珠


三粒鸟鸣就是一罐蜜糖的宁静

平复一颗苍茫、嘈乱的心灵


——是这空谷的幽寂

是这幽寂中弥漫的山野气息


是一滴风尘之外的

短暂、缓慢的时光

是一颗风尘之心的甜蜜的暗伤



回到牧场的正午


新砌的羊圈:寂静。新泥的气息蔓延。

三块石头垒起的灶:一口漆黑的铁锅。火焰暗红舌头的舔舐

使一锅蓝天白云渐渐皱动了起来。

……歇下来的松爽。


木瓢在泉水上兀自打转。

马在木桩下闭眼沉思。

散漫的羊群蹄下溅起的昆虫——

青草丛中这隐秘的惶恐和暴动瞬间复归于平寂。

而十一座雪峰上守望的苍狼孤饥成一尊雕塑。

母亲在不远处召唤……


二十年后站在这里

看见二十年前的我是其间滚动的珍珠。

二十年来那些淡漠或清晰的面孔

轻轻围拥过来。



进山路上


在进山的路上

她们走的比我慢

但肯定比我先到佛的眼前


那三个进山敬香的老太太,当我

用揣度的眼神望了她们许久

她们从容而安详

并没有多看我一眼


无垠的寂静里

满坡的黄花开的星星点点

还有她们肩上的黄布香囊

让人觉着是那黄花中的一朵

不小心把根扎在了人的身上


如果那真是一朵花

会是怎样的一朵呢

会飘散什么样的芳香

会引来什么样的蝴蝶

会把什么样的种子

埋进什么样的土壤……


已经很远了

她们身上的那点儿

黄,还在风中动着

仿佛是它们

把这阳光下灿烂的寂静拉了那么远

王更登加.jpg

        王更登加,藏族,曾用笔名雪山魂,1978年12月生于甘肃天祝。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2001年开始诗歌及散文创作,在《诗刊》《星星诗刊》《文学界》《民族文学》《绿风》《诗歌月刊》《诗潮》《飞天》等刊物发表大量作品,曾获甘肃省第六届黄河文学奖、甘肃省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优秀奖、《飞天》“祖国在我心中”全国散文大赛优秀奖、《诗探索》中国新诗发现奖入围奖、第二十五届“东丽杯”全国鲁黎诗歌奖二等奖、“第一届”粤地杯“地学诗歌大赛”优秀奖,《星星诗刊》电亮藏区杯全国诗歌大赛优秀奖等各类文学奖励二十余次,作品入选二十余本文学选本,著有诗集《西去向苍茫》。